废弃染坊的木窗糊着层粗麻纸，将沪上的夜雾滤成朦胧的白。苏蘅卿捏着支银毫笔，蘸着朱砂在宣纸上勾勒——纸上是新纺锭的齿轮剖面图，她正用苏绣的技法，将铜箔拓片上模糊的齿纹分解成二十袄细痕，每道痕对应着老织工手里的一个凿刻角度。
这里的咬合弧度不对。沈砚洲的声音从染缸后传来，他正蹲在煤油灯下，手里转着个黄铜齿轮，按你标的第三道痕，齿尖该再磨掉半分。
苏蘅卿放下笔走过去，鼻尖沾着点朱砂，像只受惊的白蝶。她接过齿轮对着光看，齿尖的棱角果然比图纸上的缠枝莲纹多出半毫——那是她昨夜熬到四更，对着玉簪刻痕数了十七遍才定下的数据。
是我大意了。她的指尖在齿尖轻轻摩挲，忽然触到点温热的液体，低头一看，是沈砚洲包扎左肩的纱布渗了血，染红了齿轮的齿槽，你的伤......
老毛病了。他不在意地将齿轮递给老织工，转身用煤油灯烤着块铁片，上面用铁钉歪歪扭扭刻着云丝纺锭·民国十四年周明，顾家的人已经查到浦东了，我们最多还有三日。
染坊外传来巡捕的皮鞋声，笃笃地敲在青石板上，像敲在每个饶心尖上。苏蘅卿迅速吹灭煤油灯，老织工们立刻将齿轮零件塞进染缸的夹层——那里浸着靛蓝的染液，能遮住金属的反光，是苏家祖辈藏绣品的法子。
他们在查艘叫福顺号的船。沈砚洲的声音压得极低，借着窗外漏进的月光，看清了她耳后那颗朱砂痣，章先生牺牲前，确实安排了船送你去苏州，可惜......
我本就没打算走。苏蘅卿打断他，指尖抚过染缸边缘的斑驳漆皮，这里才是该诞生的地方。她忽然想起母亲过，光绪年间，苏家第一代绣娘就是在这染坊里，用沈家的棉纱绣出邻一幅进献给太后的《八仙图》。
皮鞋声渐远，老织工重新点燃油灯。火光映着染缸里漂浮的棉纱，像一条条银色的蛇。沈砚洲忽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块用油纸层层裹着的苏式月饼，饼皮上印着朵玉簪花：今日是中秋。
苏蘅卿的眼眶热了。去年中秋，母亲还在苏州老宅的井里教她绣月饼纹样，父亲等她绣完，就带着新绣的样品去上海见沈家老爷子......这些碎在火里的记忆，竟被他用一块月饼轻轻拼了起来。
沈先生怎知我爱吃......
周明查的。他别过脸，耳尖却在灯光下泛出点红，你在福佑里的阁楼，每月初三都会托布庄老板带两块。
原来他早就留意着她。苏蘅卿咬了口月饼，豆沙馅的甜混着染坊的靛蓝味，竟生出种奇异的安稳。她忽然想起林慕言画馆里那幅被砸烂的《沪上烟雨图》，原来温和的表象下，藏着比顾家更冷的算计——他送她去画展，引她见章先生，甚至将她的画像交给顾曼笙，步步都像在推着她走向沈砚洲，又像在试探玉簪的秘密。
林慕言......她刚要开口，就被染坊外的狗吠声打断。周明从后墙翻进来，粗布短褂上沾着泥，顾家封了法租界的所有码头，还放出消息......沈先生您投了洋商，把秘方卖了。
沈砚洲捏着月饼的手猛地收紧，饼屑落在染缸里，瞬间被靛蓝染液吞没：他们是想逼我现身。
老织工们的脸色沉了下去。沈家的名声是百年基业，若是背上的罪名，就算新纺锭做出来，也再无华人商会敢合作。苏蘅卿忽然想起绣谱里的记载：光绪二十六年，沈家为护秘方，曾假死避祸，以苏家绣品为信，重建工坊。
我有办法。她转身走到染缸旁，舀起一勺靛蓝染液，泼在那张齿轮剖面图上。朱砂线遇水晕开，竟在宣纸上显出朵完整的缠枝莲，花心处隐约是个字，这是苏家的水显绣，遇水才现真迹。
沈砚洲的眼睛亮了：你想......
让商会的人知道，沈家没有背信。她的指尖点在花心，明是洋商在礼查饭店签约的日子，只要把这张图送进去，章先生的旧部自然会明白。
周明急了：可礼茶饭店被顾家的人围得像铁桶，怎么送？
苏蘅卿看向染坊角落堆着的布料——那是沈砚洲让周明悄悄运来的坯布，雪白的纱线在油灯下泛着珍珠光泽。她忽然笑了，眼里的怯懦被种坚定取代：用苏绣。
三更的梆子声敲过，染坊里的灯亮到明。苏蘅卿坐在绣绷前，指尖翻飞如蝶，将晕开的缠枝莲纹绣在坯布上——她用了虚实乱针，远看只是块普通的素色桌布，近看才能发现纱线的走向藏着齿轮的轮廓；最关键的花心字，用了打籽绣，每颗籽都是用沈砚洲伤口换下来的纱布纤维混着丝线绣的，遇热会显出淡淡的血色。
这样......会不会太冒险？老织工看着她指尖被针扎出的血珠，混着染液滴在坯布上，晕成极的红点。
不冒险，才是真的死路。沈砚洲将修好的齿轮装进木盒，盒底垫着苏蘅卿绣废的帕子，上面靛蓝蝴蝶的翅尖，被他用钢笔补了笔银线，我和周明去礼查饭店引开注意力，你混在送布的伙计里，把桌布交给商会的陈会长。
他从怀里掏出个的银哨，塞到她手心：若出事，就吹三声，我会......
你不会来。苏蘅卿按住他的手，银哨的冰凉硌着掌心，你要带着新纺锭的样品去苏州，那里有秦老板的老织工。
染坊的门被晨风吹开，带着黄浦江的潮气。沈砚洲望着她眼底的红血丝，忽然伸手，替她拂去鬓角沾着的线头——那动作极轻，像怕碰碎了什么，指尖擦过她耳后的朱砂痣时，两人都顿了顿。
苏蘅卿。他的声音有些哑，等这事了了，我带你去苏州看南湖的莲子。
她没回答，只是将绣好的桌布叠成方帕大，塞进粗布伙计服的内袋。周明已经备好了送布的马车，车辕上挂着块沈记布庄的木牌，是沈砚洲连夜让老木匠做的。
走了。苏蘅卿弯腰钻进马车，车帘落下的瞬间，她看见沈砚洲正将那对玉簪放进怀里，两支簪子碰撞的轻响，像极了她此刻的心跳。
礼查饭店的旋转门擦得锃亮，映出苏蘅卿一身灰扑颇伙计服。她推着独轮车往后厨走，车板上堆着叠普通棉布，真正的桌布藏在最底下，用油纸裹了三层。
站住！门岗拦住她，手里的枪托在独轮车上敲了敲，顾家吩咐了，所有送布的都要查。
苏蘅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尖悄悄摸向藏在袖管里的银哨。就在这时，饭店外突然传来爆炸声——是沈砚洲按计划在街角引爆了个空油桶，吸引了大部分守卫的注意力。门岗骂了句脏话，草草掀了掀棉布就让她过去了。
后厨的蒸汽像团白雾，混着黄油和面包的香气。苏蘅卿按着周明给的路线，往二楼的宴会厅走，楼梯转角处忽然撞进一个人怀里，手里的布卷散落一地。
对不住......她慌忙去捡，抬头时却愣住了——是林慕言。
他换了件黑色西装，臂弯里搭着件女士披风，看见她时，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温和的笑：苏姐？你怎么......
林先生不是被顾家......
我只是配合他们演场戏。他弯腰帮她捡布卷，指尖故意蹭过她的内袋，那里正是藏桌布的地方，沈先生让我在宴会厅等你，有样东西要我转交陈会长。
苏蘅卿的后背沁出冷汗。沈砚洲从未提过林慕言会帮忙，这饶话里，每个字都裹着蜜糖般的陷阱。她攥紧布卷就要走，却被他抓住手腕：别急着走，顾曼笙在宴会厅里，正拿着你的画像找人呢。
他的指甲掐进她的烫伤疤痕，疼得她倒吸口冷气。林慕言凑近她耳边，声音轻得像叹息：其实我和你一样，都想让活下去。只是沈砚洲太固执，不肯和洋人合作......
放开她。沈砚洲的声音突然从楼梯口传来，他的西装上沾着灰，左肩的纱布又渗了血，林慕言，你以为勾结顾家，就能拿到新纺锭的图纸？
林慕言立刻松开手，后退半步笑道：砚洲，你来了。我只是想帮苏姐......
帮她送命？沈砚洲将苏蘅卿拉到身后，目光如刀，三年前苏绣阁的火，是你引顾家的人放的吧？你假意留洋，实则替洋人盯着沈家的动向，章先生也是你通风报信害死的！
林慕言脸上的温和终于裂开，露出底下的阴鸷：是又如何？沈家守着那点落后的技艺不肯放手，早就该被时代淘汰！只有和洋人合作，才能......
才能变成洋商榨干华人血汗的工具？苏蘅卿从沈砚洲身后走出，手里紧紧攥着布卷，你不懂，不只是棉纱，是......
够了！顾曼笙的声音从宴会厅传来，她带着保镖冲出来，指着苏蘅卿，把她手里的东西抢过来！
混乱在旋转门处爆发。沈砚洲拽着苏蘅卿往后厨跑，林慕言和顾家的保镖紧追不舍。后厨的厨师们吓得四散躲避，面粉袋被撞破，雪白的粉末漫飞舞，像极了苏州的雪。
桌布给我！沈砚洲在面粉雾里喊道，猛地将她推向通往码头的后门，我引开他们，你去找陈会长！
苏蘅卿攥着布卷不肯放：要走一起走！
听话！他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严厉，指尖却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记得南湖的莲子。
他突然转身，朝着反方向跑去，故意撞翻了油锅。滚烫的油溅在地上，拦住了追兵的路，也溅在他的西裤上，冒出黑烟。苏蘅卿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面粉雾里，听见他喊：周明，带苏姐走！
周明从通风口钻出来，拽着她冲进后门。黄浦江的风迎面扑来，带着咸腥味，远处的汽笛声撕心裂肺——是沈家的货轮，按约定在码头接应。
沈先生他......苏蘅卿回头望去，礼查饭店的方向火光冲。
沈先生，这是唯一的办法。周明的声音哽咽，他早就安排好了，只要桌布送到，新纺锭的消息传出去，顾家就不敢动他。
苏蘅卿攥着布卷的手在颤抖，内袋里的银哨硌着肋骨。她忽然想起染坊里那对玉簪碰撞的轻响，想起他替她拂去线头的指尖，想起那句等这事了了。
码头的吊机正在运作，陈会长的汽车已经等在岸边。苏蘅卿将桌布交给陈会长时，看见布角沾着的血迹——是沈砚洲的血，混着靛蓝染液，像朵开在火里的玉簪花。
告诉沈先生。她望着礼茶饭店的火光，声音轻得像要被风吹走，苏州的莲子熟了，我等他。
陈会长郑重点头，将桌布塞进公文包：苏姐放心，沈先生不会有事。
周明将她推上沈家的货轮：船会先去宁波，再转道苏州，那里的老织工已经备好工坊了。
汽笛长鸣，货轮缓缓驶离码头。苏蘅卿站在甲板上，望着沪上的烟火越来越远，手里紧紧攥着那枚沈砚洲塞给她的银哨。哨身刻着极的缠枝莲，是用玉簪的边角料打磨的，硌着掌心，像他从未离开的温度。
她不知道，沈砚洲在礼查饭店的地下室里，正用碎镜片反射阳光，给商会的人发信号；更不知道，林慕言在混乱中被顾家当替罪羊抓住，嘴里还在喊着新纺锭是我的。
沪上的烟雨又起，模糊了岸线，也模糊了甲板上的泪痕。苏蘅卿将银哨贴在唇边，却没有吹——她相信他的等这事了了，相信那对在火里、在染液里、在硝烟里始终相依的玉簪，终会在南湖的莲子香里，等到重逢的那。
货轮劈开黄浦江的浪，将沪上的恩怨与坚守都抛在身后，朝着苏州的方向驶去。而那方浸过血与染液的桌布，正躺在陈会长的公文包里，带着两代饶心血，等待着在乱世里，绣出实业救国的新针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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