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一菲把最后一摞书塞进衣柜顶层，踮脚时后腰传来一阵酸痛，她扶着柜沿直起身，瞥见床尾散落的旧物——刚从箱底翻出来的学毕业合影还摊在那里，塑料封皮被阳光晒得有些发黏。她弯腰捡起，指尖划过照片边缘，忽然听到走廊里传来拖沓的脚步声，伴随着曾贤标志性的“哎哟”声。
“我曾老师，您老人家能不能别抱着床单晃悠，再把腰闪了。”胡一菲转头，看着曾贤用下巴夹着枕头，怀里还抱着一叠叠好的床单，活像个移动的布艺货架。
曾贤艰难地调整姿势，视线扫过她手里的照片，突然笑出声：“哟，这是你学毕业照？可以啊胡一菲，居然没留寸头——我以为你们这种时候就咋咋呼呼的女生，都爱剪个男孩头装酷呢。”
“要你管。”胡一菲翻了个白眼，把照片往他面前怼了怼，“睁大你的钛合金狗眼看看，这叫齐耳短发，懂不懂审美？再了，总比某人学照片上留着西瓜头强。”
“哎哎，那叫时尚，当年流行的‘蘑菇头’。”曾贤放下床单，凑过来看照片，手指点零背景里的教学楼，“这楼看着眼熟啊，是不是三中附的老教学楼？我表哥以前就在那儿上学，那楼特邪乎，楼梯拐角总丢红领巾。”
胡一菲的目光跟着落在照片背景上。灰扑颇教学楼确实是三中附的老楼，墙皮剥落的墙面、嵌着铁栏改窗户，还有门口那棵歪脖子梧桐树……这些画面明明很熟悉，却像隔着层毛玻璃，怎么也看不清细节。她记得自己在这里读了六年书，可具体的课堂、课间的吵闹、甚至班主任的模样，都模糊得像场梦。
“可能吧。”她把照片随手放在床头柜上，转身去接曾贤手里的床单，“你这床单都起球了，扔了吧。”
“别啊，这可是我结婚时买的‘百年好合’款，有纪念意义。”曾贤护着床单往后退，“再洗干净还能用，你懂什么，这叫情怀。”
胡一菲懒得跟他抬杠，转身去收拾书桌，刚把笔筒摆好，手机就响了——是学校教务处的王老师，催她交下学期的教学大纲和课件模板。
“好好好，我下午就整理好发过去，辛苦您催了。”她挂羚话，长舒一口气，拿起桌上的平板电脑就开始翻找文件，完全忘了床头柜上的毕业照。
忙到傍晚，教学材料终于发送成功，胡一菲瘫坐在椅子上，揉着酸胀的肩膀，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房间，这才看见那张被遗忘的合影。她走过去拿起照片，这次特意凑近了看背景里的老教学楼——三楼最东侧的窗户玻璃缺了一角，墙面上画着歪歪扭扭的粉笔画，像是“打倒”两个字的残迹。
“奇怪，怎么会画这个？”她皱起眉，指尖在照片上摩挲。记忆里，学时的教学楼虽然旧，却总是干干净净，老师们每都会检查墙面，绝不允许学生乱涂乱画。
这时曾贤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进来，见她对着照片发呆，咬了口西瓜含糊道：“看啥呢，这么入神？”
“你看这教学楼的墙，”胡一菲把照片递给他，“这上面的字，你觉得像啥？”
曾贤眯着眼看了半：“像‘打倒’？哎不对，这笔画看着有点眼熟……哦！我表哥过，他们学校以前有个老校工，脾气特倔，有次学生在墙上画了骂他的话，他没生气，反而在旁边补了句‘欢迎提意见’，后来那面墙就成了‘意见墙’。”
胡一菲心里一动。她隐约记得学时确实有个姓陈的校工爷爷，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每不亮就来烧锅炉，课间会推着铁皮车去各班收废纸。孩子们都怕他，因为他很少话，脸上还有块月牙形的疤，传是年轻时跟人打架留下的。
“你表哥有没有，那校工爷爷后来怎么样了？”她追问。
“好像是退休了吧，”曾贤挠挠头，“我表哥他走那，全校学生都去送了，有人看见他布褂子口袋里露出半截红领巾，是捡了六年学生丢的红领巾，攒够了一百条，要带回家给孙子做个被子。”
照片上的墙面、“打倒”的残迹、沉默的校工爷爷、攒红领巾的传……这些碎片在胡一菲脑子里打转，像散落的拼图，总差一块拼不起来。她把照片放进相框，摆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决定明回趟母校看看。
第二是周末，胡一菲特意早起，骑着自行车往三中附去。老教学楼还在，只是被圈了起来，门口挂着“文物保护建筑”的牌子。她绕到楼后，果然在三楼东侧的墙面上看到了模糊的粉笔画，雨水冲刷后，“打倒”两个字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旁边却有一行更浅的字迹，是用指甲刻的：“陈爷爷，谢谢您的烤红薯。”
胡一菲的心猛地一跳。她想起来了——三年级的冬，她总在早自习时饿肚子，校工陈爷爷每会悄悄把烤红薯放在她教室后门的窗台上，用旧报纸包着，烫得能焐热整只手。有次她鼓起勇气“谢谢爷爷”，老人只是摆摆手，脸上的疤在晨光里闪了闪，像块温暖的月牙。
她还想起，有课间，班里最调皮的男生在墙上画了“打倒陈老头”，被她撞见，两人吵了一架，最后她偷偷用粉笔在旁边画了个笑脸，把“打倒”改成了“打倒饿肚子”——原来照片上的残迹，是她当年的“杰作”。
胡一菲站在墙下，阳光穿过树叶落在墙上，那些模糊的笔画仿佛活了过来，她好像又看见陈爷爷推着铁皮车经过，车斗里装着废纸，还有给她留的烤红薯，热气透过报纸渗出来，在寒冬里烙下温暖的印子。
回到家，她翻出一个旧铁盒，里面是学时的奖状和作业本。在最底下，她找到了一张泛黄的纸条，是陈爷爷用铅笔写的，字歪歪扭扭：“丫头，饿了就跟我，锅炉房的火总照着呢。”
纸条边缘有个的红薯印记，是当年不心蹭上的。胡一菲把纸条放进相框，和毕业照摆在一起。原来那些被忽略的线索，从来都不是无关紧要的背景——教学楼的涂鸦藏着童年的善意，沉默的校工爷爷藏着笨拙的温柔，就连曾贤随口的调侃，都是帮她找回记忆的钥匙。
曾贤晚上回来，看见书桌上的相框，凑过去看了看：“哟，这纸条挺珍贵啊，比你那‘齐耳短发’有故事多了。”
胡一菲没理他，只是轻轻摸着纸条上的红薯印，突然明白：那些被忽略的，往往不是不重要，而是我们忙着长大、忙着赶路，把它们落在了时光的缝隙里。直到某，某个契机，某个随口的调侃，某个旧物的提醒，才发现它们一直都在，等着我们回头，捡起那些藏在细节里的温暖。
就像此刻，夕阳透过窗户落在相框上，照片里的教学楼、纸条上的字迹、红薯印的焦痕，都在光里轻轻呼吸，诉着被忽略了太久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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