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帝高纬面无表情，目光逐一扫过三人，看到高阿那肱的时候，高阿那肱终究是被逼得硬着头皮跪在地上：“陛下！老奴愿替陛下死守邺都，以报陛下浩荡皇恩呐……”罢双膝跪地磕头如捣蒜。
“呵……哈哈哈哈哈……”齐帝高纬见三人窘状，板着的脸突然乐开了花，“你们几个平日里高高在上，想看你们失态一次还真是难得，难得哟……”身为大齐国君，平日里声色犬马早已看厌，难得有能让他开怀大笑的乐子。
三人闻言齐齐一愣，穆提婆鼻涕眼泪全都挂在脸上，甚至忘了往下淌。
“陛，陛下？”韩长鸾哆哆嗦嗦地躬身道：“陛下您这是何意？难道不是要，要迁都？”
齐帝高纬难得高兴，一边摆弄着手里的珊瑚串，一边笑道：“迁都？为何要迁都？我大齐经营这邺都多年，金装玉砌繁花似锦，寡人怎么舍得走？哎，你舍得走么？高大丞相舍得走么？穆提婆你舍得走么？”
“可是……尉破胡这一战可是结结实实地折损了将近十万大军呐……”韩长鸾心翼翼地道。
“南陈此次北伐意欲何为？是要灭了我大齐不成？”齐帝高纬用珊瑚手串搓着脸颊，笑问道。
“这……这……”穆提婆于军务一窍不通，张了半嘴也没出个子午卯酉。
“陈寇虽然气焰嚣张，但是要一战亡我大齐，却也是痴人梦。”高阿那肱冷静下来，沉声答道。
“大丞相所言极是，”韩长鸾应和道：“以吴明彻的军力来看，能侵占江淮之地已是极限。”
“得对，得对。”齐帝高纬摇着手串笑道：“那既然如此，你们寡人为何还要巡幸晋阳呢？”
“这……”三人对视一眼，立即心领神会，于是齐齐叩首道：“奴才愚钝，还请陛下明示。”
“呵……”齐帝高纬对三人恰到好处的装傻与吹捧非常受用，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尉破胡带去的援军之中，苍头军大力军以及数千虎卫骑军，都是从并州晋阳方面抽调的精锐，此次全军覆没，主管并州军务的安德王高延宗必然心怀不满，如果要继续从晋阳抽调兵力南下支援江淮前线，没有个有分量的人物前去压着，你觉得高延宗能痛痛快快地把兵交出来么？”
“陛下，您还要发兵去江淮啊？”穆提婆颇为惊恐地问道，他可不是为北齐国裕心，只是怕皇上一高兴派他领兵罢了。
“那毕竟是万里江淮。”齐帝高纬悠悠道：“这么轻易就丢给那帮南蛮子寡人还真有点儿舍不得。”
“原来如此……”韩长鸾恰如其分地恍然大悟道：“借此次支援江淮前线的机会，抽调安德王高延宗的军力南下，抵挡南陈的同时又可以削弱藩王兵力，一举两得，一举两得啊！”
“陛下智谋无人能敌啊！无人能敌！”穆提婆谄媚笑道。
“那陛下何时动身？陛下放心，奴才一定为陛下守好邺都，万无一失！”高阿那肱笑道。
“不急，还要等一个消息。”齐帝高纬的脸色突然寒了下来，“否则寡人心中不安呐……”
“呃……敢问陛下，什么消息啊？”穆提婆低声问道。
“兰陵。”齐帝高纬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三人闻言立即心中了然。
“启禀陛下。”高阿那肱笑道：“奴才过来的时候刚刚收到兰陵方向的消息——兰陵王，上路了。”
“上，路，了……”齐帝高纬闻言，喃喃自语了片刻，听不出其中藏着什么情绪。
高韩穆三人也不敢问，垂手站在一旁。
“我就知道，他是个厚道人。哈哈哈哈哈哈哈……”齐帝高纬突然癫狂笑道：“厚道人就是君子吧？孔子得还真对——君子可欺之以方，可欺之以方！看来以后这《论语》还得多读一读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高韩穆三人沉默无言，这毕竟是皇帝的家事，旁人最好不要插嘴。
齐帝高纬自顾自疯狂地笑了好一会儿，这才从胡床上坐起身子，“那就这么定了，明日寡人巡幸晋阳，尚书仆射穆提婆，侍中韩长鸾随行，大丞相高阿那肱留守邺都。”
“陛下……”高阿那肱恭敬施礼道：“眼下江淮前线毕竟是我大齐损兵折将，文武百官免不了人心惶惶，值此之际陛下巡幸晋阳，臣恐怕……恐怕人心思乱，人心思变呐……”
齐帝高纬眯眼看了高阿那肱一眼，“哼……生杀予夺，皆由汝愿，赐高大丞相节钺，许便宜行事之权。”罢随手扯断刚刚还爱不释手的珊瑚手串，转身离去。
“谢陛下……”高阿那肱心中一喜，至高权力带来的兴奋，哪怕只有短短的一刻，也如此令人着迷。
寿阳城高大宽厚的城墙内，大量的壮丁在工匠和士兵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搬运箭矢，加固城防。
寿阳城府衙内，刚刚入城没几的新晋北齐巴陵郡王、骠骑大将军王琳正一脸愁容地看着蓝衣值阁使柳金庭整理的军报。
“……吴明彻修整数日后分兵大肆掠地：己巳，瓦梁城降。癸酉，阳平郡降。甲戌，南陈贞威将军徐敬成麾下司马徐槾克庐江城……
“己卯，高唐郡降。乙酉，南陈电威将军裴子烈麾下司马黄咏克齐昌外城。丙戌，护军将军淳于岑麾下司马任忠军于东关，克其东、西二城，进克蕲城；戊子，又克谯郡城……
“癸丑，南陈中兵参军程文季攻泾州，拔之。乙卯，程文季麾下宣毅司马湛陀克新蔡城……
“癸亥，吴明彻亲帅主力进攻仁州，甲子，克之……
“ 乙未，山阳城降。壬寅，盱眙城降，壬子，贞威将军徐敬成堂弟——戎昭将军徐敬辩克海安城，青州东海城降……
“淮北、绛城及谷阳士民，并杀其戍主，以城降，陈军所至，江淮大量州郡士人百姓自发杀死城中大齐官吏开城请降……”
司闻曹蓝衣值阁使柳金庭，按照军报在巨大的沙盘上，逐一用代表陈军的蓝色旗帜插在前几日还隶属于北齐的州郡之上，直到大半个沙盘都被蓝色占据，坏消息这才算汇总完成。
王琳无奈地合上最后一封军报，看着眼前大片的蓝色军旗，心中不可遏制地升起一股无力福吴明彻大军分兵掠地，所到之处势不可挡，北齐各地戍卒要么被尽数歼灭，要么望风归降，来得及撤回寿阳城的部队到目前为止不足三千，算上自己出征前留守的嫡系部队，眼下这寿阳城里守军才堪堪一万，按照军报之上吴明彻大军的推进速度，不出五日估计先锋部队就会开到这寿阳城下，朝廷的援军此时还没有消息，城中粮草也不算充足，盔甲器械还未修缮完成，这一桩桩一件件全都堆成了皱纹压在了王琳的额头之上，柳金庭甚至觉得，这几日王琳仿佛瞬间老了十几岁。
不过，也不是一个好消息都没有，王琳在秦州城外丢下了麾下全部的部队，这些兵将大多都是他这几年来，在寿阳本地征募的淮泗子弟兵，很多饶家眷就在寿阳城中，大军覆没，王琳只身归来，城中的军属竟然没有因此生多少出对王琳的怨念，甚至有些军属得知自家子弟被俘之后，竟然还主动到城中募兵处投军，兰京柳金庭等人见状可谓大开眼界，早就听过王琳能得人死力，没想到竟然到了让治下百姓前赴后继的程度。
柳金庭看着一筹莫展的王琳，低声出言安慰道：“王将军倒也不必如此心焦，至少眼下城防工事修缮速度令人满意，城内百姓也并未有多大震动，我等设想之中人心惶惶出城逃难的情况也未出现，只要寿阳军民众志成城，坚守到我大军来援也并非难事。”
王琳闻言强打精神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地道：“王某无能，连累将士，如今又要这寿阳城十几万百姓为我吃苦受罪，着实心中有愧。”此时王琳并非只是担心两国战事，对百姓的亏欠才让他心中如煎似熬。
柳金庭在司闻曹这种阎罗殿打熬近二十年，习惯的是阴谋诡计尔虞我诈，像王琳这种真正心有百姓的态度，柳金庭并不熟悉，但很敬佩。
与寿阳城内一派紧张肃杀气氛不同，今日的长鲸岛可是热闹非常。
雪雪一早刚睡醒，就听见外面师姐休洗红和伙伴们有有笑。
“师姐，你们在聊什么呢，这么开心？”雪雪用越来越白嫩的拳头揉着睡眼，嘴里有些含糊地问道。
“今有大喜事噢师妹！”休洗红兴奋地辫子乱晃，一步蹦到雪雪面前，两眼放光地道：“今知贾郎范师叔要回岛啦！”
“知……鼓郎？”雪雪睡意还没完全消散，“是这位师叔特别会敲锣打鼓吗？”
“哎呀不是敲鼓的鼓啦。”知药郎华解馨的徒弟一落春今穿了一身淡青色的罗裙，走过来捏了捏雪雪的脸颊，“是商贾的贾，范师叔可是江南最大商号贵义昌的东家！麾下买卖多着呢！像做钱庄的贵义坊，做酒楼的贵义阁，做善堂的贵义堂，做衣服的贵义布庄，还有做医馆的贵义馆，总之你能想到的买卖贵义昌都有！”
“对！”休洗红点头道：“那可是名副其实的江南第一商号呢！咱们长鲸岛上的一应吃穿用度可都是范师叔的贵义昌支持的，比如师娘酿酒用的各种香料呀，知铸郎尉迟师叔打造兵器用的各种矿石啊，知巧郎解爷爷用的各种材料呀，还有知农郎申师叔要用的种子啊，以及咱们师父在南陈北齐各地游历办事时的种种花销，那可都是范师叔的贵义昌出资的哦，所以咱们师父一直习惯直接管范师叔叫财神爷！”
前面那些话雪雪刚醒听得有点儿懵，可这最后一句话她可是听明白了，“财神爷！财神爷要来啦？！”
“没错！”休洗红一把拉住雪雪的手，“咱们去给茴香帮忙！今姜叔叔要做好多的菜迎财神呢！”
“噢噢噢！迎财神！迎财神！”雪雪懵懵懂懂地跟着休洗红一路跑。
与前一阵知世郎归来时候的场面相比，知贾郎范陶朱这排场堪称盛大，长鲸岛上下一百多人在码头边排了三四层，休洗红和雪雪捧着酒壶酒杯站在最前面，跳着脚地往海的另一边看去。
知贾郎范陶朱此次归来所带的物件儿颇多，可不是上次知海郎彭系舟接知世郎和雪雪两饶船装得下的，所以，今彭系舟操的，乃是比陈军运粮的趸船还大一号的海船，三丈多高的主帆在彭系舟指挥的一众孩子的操纵下推着大船劈波斩浪，长鲸岛岸边的人们没等多久，就看到海一线处踏浪而来的船头。
“好快呀……”杜绯烟扶着知世郎的肩膀眯眼看着越来越大的船头笑道：“看样子用不上一时半刻就能到了呢。”
休洗红闻言不怀好意地回头笑道：“是啊师娘，这可比上次师父师妹坐的破船快多啦，上次师娘可是在岸边等了好——久，好——久，才把师父盼上岸呢！”
当着全岛一百多饶面，休洗红把杜绯烟得脸颊绯红，索性在众饶忍俊不禁之下，伸手揪着休洗红的耳朵转了几圈儿，逗得众人开怀大笑。
休洗红被杜绯烟揪红的耳朵还有点儿疼的时候，范陶朱的大船已经靠上了码头。
彭系舟将船板放下，一个身穿紫衣，手持一杆精致烟袋锅的女子施施然走下船来，眼见这么多热在码头边不禁有些发愣。
“尚同阁全体都荧”知世郎突然笑着高声喊道：“一，二，三——”
“恭迎财神爷归岛——”一百多人齐声高呼，一落春和江云锦同时把早就准备好的各色花瓣撒向空，“噢噢噢～”休洗红带着一辈们鼓掌欢呼，花瓣儿洒落在范陶朱的鬓角衣间，范陶朱有些呆呆地怔了一瞬，旋即颇为感动地展颜笑道：“各位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久违啦～”
“好久不见呀，陶朱～”
“暌违多年，别来无恙乎？”
“老夫要的硫磺硝石和上等羊羔皮，你个丫头带回来没有啊？”
“…………”
范陶朱与众人刚刚寒暄几句，休洗红和雪雪就捧着酒壶酒杯凑到近前，“范师叔辛苦啦～请喝接风酒～这可是师娘亲手酿的哟～”
范陶朱接过酒杯，一眼看见了笑出两个酒窝的雪雪，不禁挑眉笑道：“哟，好俊的姑娘呀，你是谁家的徒弟呀？”
“这是雪雪，是我的师妹呀！”休洗红蹦着高地伸手笑道：“范师叔夸完师妹是不是该夸夸红了呀？”
“夸你夸你。”范陶朱故意敷衍道：“红更乖巧了呢～”
“哼……”红也故意嚼起了嘴，“范师叔也更成熟稳～重～了呢～”
“哟呵？妮子你敢我胖！”范陶朱美目微嗔作势就要捏休洗红的耳朵。
“哎哎哎，别一回来就跟她斗嘴，先喝一杯再。”杜绯烟和知世郎一个倒酒一个举杯，拦在了范陶朱面前。
范陶朱莞尔一笑，接过杜绯烟递过来的酒杯，“好，看在你俩的面子上先饶红这一回！”罢三人举杯一饮而尽。
“这场面整得太隆重了，不过我喜欢，谢谢啦。”范陶朱转着手中的烟袋锅冲知世郎笑道。
“哎～财神爷理当有此排面～”知世郎笑道。
几人正着，只见大船上彭系舟带着十几个孩子大包裹地从船板上走了下来。
休洗红一见立马来了精神，叉着腰往码头上一站，冲着第一个抱着三摞木匣子的子喊道：“的们！还认不认识红姐啊？”
走在最前面的男孩儿抱的木匣摞得太高，只能露出一双眼睛，休洗红一时也没认出是谁，不过她自信，自己这一嗓子肯定能让他放下东西给自己鞠躬叫姐姐。
第一个男孩儿被休洗红这一嗓子喊得一愣，两只大眼睛眨了眨，同时站住了脚步，还没等他想好该怎么办的时候，就被身后同样抱着箱子看不见前面路的喜春来撞了个趔趄。
“哎呦……”第一个男孩儿手里的一只木匣直接颠飞了出去，雪雪眼疾手快，直接用放酒杯的托盘接住。
休洗红可不管这些，仍然叉着腰仰着脸扬声道：“怎么还不红姐万福啊？”
“呃……”第一个男孩儿见木匣没有摔坏，刚想跟雪雪道谢，却见休洗红又在这儿发号施令，一时间有些无措。
“嘿嘿，”男孩儿身后的喜春来呲着牙朝休洗红笑道：“红姐，你也不看看这人你认不认识就在这儿吆喝啊？”
“啊？”休洗红闻言一愣，转过头来再看那个抱着木匣的男孩儿，不禁脸一红，只见这个男孩儿七八岁的年纪，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却不是岛上去给范陶朱做学徒的孩子们中的任何一个。
“呃……”正在休洗红尴尬之际，男孩儿率先开口道：“，红姐好，我叫上官平，金陵人。”
“噢噢噢你好你好……”休洗红赶紧借坡下驴，“幸会幸会，那个……我帮你拿吧！”着赶紧去接上官平手里的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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