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阳光穿过招待所老旧的窗帘缝隙，在地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斑，尘埃在光柱中浮沉、飞舞。
王一夜没睡。
“赵立春”这三个字，像三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睁着眼，看着花板上因为潮湿而晕开的水渍，脑子里反复回放着那本笔记本上的每一个字，每一道划痕。
那不是一个名字，那是盘踞在江城上空近二十年的一片浓云，是无数官场中人只能仰望，甚至不敢直视的存在。
他们现在要做的事，不只是去挖一块砖，而是要去撬动那片浓云的根基。
这无异于螳臂当车。
“咚咚。”
房门被敲响了两下，不轻不重。
王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心脏狂跳。他赤着脚下地，从猫眼里看出去，是林正。
他松了口气，拉开房门。
林正已经穿戴整齐，一身再普通不过的灰色夹克，深色长裤，脚上是一双沾零泥点的运动鞋。他手里提着两个塑料袋，里面是豆浆和油条，热气腾腾。
“趁热吃。”林正把早餐放到桌上，语气平静得像是要去参加一个寻常的社区活动，“吃完我们去租车。”
看着林正那张毫无波澜的脸，王那颗悬了一夜的心，不知为何，竟慢慢地安定了下来。他拿起一根油条，狠狠咬了一口，仿佛要把所有的恐惧和不安都嚼碎咽下去。
“市长，我昨想了一晚上。”王一边咀嚼，一边含混不清地，“赵……那个人，我们真的……”
“先吃饭。”林正打断了他，自己也拿起一根油条，斯文地吃着，“塌下来，也得先填饱肚子。吃饱了，才有力气把顶回去。”
半时后，两人出现在江城西郊的一个二手车租赁市场。
这里是城市粗粝的另一面，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尘土和廉价香烟混合的味道。各种老旧的卡车、面包车歪歪扭扭地停放着，车身上大多贴着“搬家”“拉货”“通下水道”之类的褪色广告。
按照林正的指示，王径直走向一辆车身最破、广告最花哨的五菱宏光。
车主是个叼着烟的瘦高个，眼皮耷拉着，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林正和王，眼神里带着几分审视。
“租车？”
“嗯。”林正点头，指了指那辆五菱，“就这辆，租一。”
车主吐了个烟圈，慢悠悠地：“我这车，专跑长途拉货的，你们这细皮嫩肉的，租它干嘛？”
王心里一紧，生怕对方看出什么破绽。
林正却笑了笑，从口袋里摸出一包还没开封的“华子”，递了过去：“大哥，这不是接了个私活儿嘛。给一老区的业主修补院墙，开自己的车过去，怕蹭了，不划算。”
那车主看到烟，耷拉的眼皮抬了抬，接过烟掂拎，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不少。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行家啊。得嘞，身份证、押金，车开走。”
手续办得很顺利。王坐进驾驶室，一股浓烈的、混杂着汗味和劣质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他差点打个喷嚏。他转动钥匙，车身一阵剧烈的颤抖，发出一声拖拉机般的轰鸣，总算是启动了。
他笨拙地挂上档，车子“哐当”一下，向前猛地一窜。
“慢点！”林正在副驾上被晃了一下，却没半点不耐烦，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车内的一切，“感觉怎么样？”
“感觉……”王握着方向盘，哭笑不得，“感觉我像在开一艘准备散架的船。”
“这就对了。”林正，“我们今，就是两个开着破船，去捞沉在海底的宝藏的渔夫。”
车子晃晃悠悠地驶向建材市场。
在一家不起眼的五金店门口，林正下了车。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站在门口，看着里面忙碌的老板和来来往往的顾客，观察了足足一分钟。
“老板，来把瓦刀，要最趁手的那种。”林正走进去，开口就像个常年跟水泥砖头打交道的老瓦工。
他又挑了一把号的钢钎，几块颜色、质地都和钱阿姨家院墙几乎一模一样的红砖，最后，还特意让老板按比例给他配了一袋高标号的水泥和沙子。
“兄弟，看你这手势，是老师傅了。”老板一边装袋，一边搭话。
“混口饭吃。”林正淡淡地应了一句，付了钱，开了一张抬头写着“市政维修处”的发票，理由是“办公楼外墙零星修补”。
一切准备就绪。
当那辆破旧的五菱宏光再次停在“七号院”门口时，时间刚过上午九点。
钱阿姨早就等在门口了，她抱着胳膊，像个监工，眼神在车子和两个饶身上来回扫视。
“哟，还真来了。家伙事儿都带齐了？”
“带齐了，阿姨。”林正从车上搬下工具和材料，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保证给您修得妥妥当当。”
王跟在后面，学着林正的样子，也挤出一个笑脸，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有些僵硬。
院子里，一切如昨。
林正脱下夹克，只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拿起瓦刀和钢钎，走到那面“危墙”前。他没有直奔那个刻着字的墙角，而是先从墙体中间那道最明显的裂缝下手。
“王，和水泥。”他头也不回地吩咐。
“啊？哦！”王手忙脚乱地撕开水泥袋，倒水，用一把铲子笨拙地搅拌起来。他不是太干，就是太稀，弄得自己满手都是灰色的泥浆。
钱阿姨在旁边看得直撇嘴：“这伙子，行不行啊？别把我这地儿弄得一塌糊涂。”
“阿姨您放心，他是我徒弟，新手，练练手就好。”林正一边用钢钎心翼翼地剔除着裂缝里的碎渣，一边替王解围，“关键技术，还得我来。”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每一个敲击都精准而有力。很快，裂缝被清理干净，他用瓦刀抹上王好不容易和好的水泥，再用湿布擦去多余的部分，一道难看的裂缝，就这么被修复得平平整整。
钱阿姨凑过来看了看，脸上的怀疑之色消减了几分。
做完这一切，林正才慢慢地，像是顺理成章一般，移到了那个藏着秘密的墙角。
他的心跳，在这一刻，漏跳了半拍。
王也紧张地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屏住呼吸，站在林正身后，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钱阿姨投来的视线。
“这个角最关键。”林正蹲下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得把这几块松动的砖都换掉，不然等于白干。”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块刻着“c.”和“Z.m”的红砖。
冰凉，粗粝。
他拿起钢钎，将尖端对准了红砖四周的水泥缝。
“笃。”
他用锤子轻轻敲了一下钢钎的尾部。
声音在安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脆。
钱阿姨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过来。
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看到林正的额角，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阿姨，您往后站站，当心待会儿有碎石子溅到您。”林正没有回头，但他的话成功地让钱阿姨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笃……笃……笃……”
林正的敲击，富有节奏，力道控制得妙到毫巅。他没有用蛮力，而是一点一点地，将包裹着红砖的水泥，震松，剥离。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煎熬。
终于，在一声轻微的“咔”声之后，那块承载了十年秘密的红砖，松动了。
林正放下工具，伸出双手，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一样，心翼翼地，将那块砖从墙体里取了出来。
成功了！
王在心里发出一声无声的呐喊，几乎要跳起来。
林正将砖递给王，王立刻心领神会，转身快步走到五菱宏光的车门边，假装从工具箱里找东西，迅速将这块砖放进了车里一个事先准备好的黑色袋子里，然后拿出另一块一模一样的新砖，走了回来。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超过十秒。
林正接过新砖，熟练地抹上水泥，将它严丝合缝地砌了回去。
“好了，阿姨。”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脸上带着一丝完成工作的成就感，“最危险的地方解决了，剩下的就是收尾了。”
钱阿姨走上前，左看看，右瞧瞧，新砌的砖和旁边的旧砖几乎看不出差别，墙角也确实显得比之前稳固多了。
她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神色：“嗯，手艺还真不赖。”
就在林正和王都以为大功告成，心中那块大石即将落地的时候。
院门外，传来了一阵汽车引擎由远及近的声音。
那声音，沉稳而有力，绝不是街坊邻居那些老旧的代步车能发出的。
一辆黑色的奥迪A6，缓缓地停在了“七号院”的门口，没有熄火。
车窗是深色的，看不清里面的人。
但那个挂在车头的车牌号，却像一道闪电，瞬间劈中了王的瞳孔。
江A·00023。
市人大一号车的牌号。
王的身体，在刹那间，变得冰冷而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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