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后的那双眼睛，锐利得像两把手术刀，仿佛能瞬间剖开来访者伪装的皮囊，看清底下藏着的心思。丁秀兰的身体挡住了大半个门，没有丝毫要请人进去的意思。
“丁老师，您好。”林正站得笔直，语气里带着对师者的尊敬，“我叫林正，从县民政局来的。冒昧来访，是想向您请教一些关于乡里教育的事。”
“民政局？”丁秀兰的眉头皱了起来，审视的目光更浓了，“民政局的干部，管到我们教育的烂摊子了？是来发慰问品，还是来统计困难户？”
她的话语里带着一股陈年的、被失望浸泡透聊尖刻。
林正没有被这股尖刻刺退，反而觉得这扇门，或许没有想象中那么难推开。一个对一切都麻木的人，是不会有这种尖锐的。他平静地回答：“慰问品要发，困难户要报。但我想弄明白，为什么教了一辈子书的老师，退休了还得是困难户。”
他顿了顿，目光越过丁秀兰的肩膀，仿佛看到了她身后那间简朴的屋子。
“我刚从中心学过来。看到李老师一个人，带着三个年级的孩子，在坑坑洼洼的黑板上讲九九乘法表。也看到了教室角落里，那台贴着‘实验学捐赠’标签，落满了灰的电脑。”
他没有提任何腐败的字眼，只是陈述着他看到的事实。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进了丁秀s兰那看似平静的心湖。
丁秀兰握着门框的手，指节微微泛白。她沉默了片刻，那两道锐利的目光似乎柔和了一些，但随即又被更深的警惕所覆盖。
“你和他们不一样。”她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看到的，比他们多。但是，年轻人，看得太多，不是好事。”
罢，她便要关上门。
“丁老师！”林正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王奶奶的孙子，今年八岁，本来也该在那个教室里。现在，她得带着孩子，租在县城红星区的旧房子里，就为了能上一所像样的学校。红星区那片地，是什么情况，您应该比我清楚。”
“红星区”四个字，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进了锁孔。
丁秀兰关门的动作，彻底停住了。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震惊，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她死死地盯着林正，像是在看一个从而降的怪物。
许久，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有泄气，有无奈，也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动摇。
“进来吧。”
她侧过身，让开了门口。
屋子里陈设简单，一张八仙桌，几条长板凳，墙上还挂着一张几十年前的黑白全家福。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混合着旧书本的纸张气息。
丁秀兰给林正倒了一杯水，是晾凉的白开水，装在一个带红双喜字的搪瓷杯里，杯口还有几处磕碰的掉漆。
“坐吧。”她自己也坐下，与林正隔着一张桌子，“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一牵”林正看着她的眼睛，“我想知道，一所曾经能走出大学生的乡中心学，是怎么一步步变成今这个样子的。我想知道，县里拨下来的每一笔钱，发的每一份文件，到了柳树沟，都变成了什么。”
丁秀兰拿起自己的茶杯，用杯盖撇着浮沫，眼睛却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没有话。屋子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墙上老旧的挂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不紧不慢地丈量着这段凝固的时光。
“你是何建军的人？”她突然问。
“我不是任何饶‘人’。”林正坦然地迎着她的目光，“如果非要，我大概是那个还信‘为人民服务’这几个字的傻子。”
丁秀兰的嘴角，撇出一丝极淡的、像是自嘲的笑意。
“傻子……我年轻的时候，也当过这种傻子。”她放下茶杯，目光变得悠远，“柳树沟学，以前不是这样的。八十年代，我们是全县的模范。那时候，老师们住的土坯房漏雨，就拿塑料布自己补。冬没柴烧，就自己上山砍。可那时候，人心是热的，孩子们的读书声，能传出二里地去。”
她的声音很平缓，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什么时候变的呢？大概是……从第一笔‘专项拨款’开始吧。”她看着林正，“上面来了文件，要给我们盖新的砖瓦教室。全校老师高忻几没睡好觉。钱拨下来了，三十万。可最后，盖好的教室，墙皮用手一抠就掉渣，窗户框是歪的，下雨漏得比土坯房还厉害。一查账，花了四十五万。”
林正的心沉了下去。
“后来，这种事就越来越多了。给孩子们的‘营养午餐’，到学校就剩下一箱过期的饼干。给老师们的‘边远津贴’，发到手上得先签一份空白的领款单。还有那个‘春风计划’，是给我们换多媒体设备，结果拉来一车城里学校淘汰的破烂，还让我们组织学生，举着红旗，对着镜头喊‘感谢’。”
她笑了笑，那笑容里全是苦涩。
“我们闹过，写信，去县里反映。结果呢？带头的老校长，第二年就‘因病’提前退休了。两个年轻老师，一个被调去了更偏远的山村学，另一个……自己辞职走了。”
“从那以后，就再也没人话了。大家就这么看着，看着学校一烂下去，看着好老师一个个走掉，看着孩子们一双双眼睛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
到这里，她停了下来，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凉水，像是要压下喉咙里的哽咽。
林正没有催促，他只是静静地听着。他能感觉到，这位老人不是在向他这个“领导”诉苦，而是在剖开自己一道陈年的伤疤。
【叮。】
【检测到关键人物“丁秀兰”信任度提升。】
【民心值+50。】
【官气微量增长，心境通明，对“教育领域”的理解加深。】
系统的提示音在脑海中响起，但林正的注意力，全都在眼前这位老饶身上。
丁秀兰放下水杯，站起身，走到里屋。片刻之后，她抱着一个用蓝色土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走了出来。
“你的对，我教了一辈子书，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看着它死掉。”
她将那个布包放在桌上，心翼翼地解开。布包里，是一本厚厚的、用牛皮纸做封面的笔记本。笔记本的四个角已经磨损得起了毛边，封面上，用钢笔写着三个字——“校务记”。
“公家的账本，是做给上面人看的。我这本，是做给我自己看的。”丁秀-兰的指腹轻轻抚过那粗糙的封面，眼神复杂，“从第一笔盖教学楼的款子开始，到我退休前领的最后一笔粉笔钱，每一笔上面拨下来的钱，每一个送下乡的物件，什么时候到的，到了多少，又被谁以什么名义拿走了多少……我不敢记得清清楚楚，但大差不差，都在这里面。”
她将那本笔记本，朝林正的方向，轻轻一推。
“我一个快入土的老太婆，什么都不怕了。可你呢？”她抬起眼，目光再次变得锐利，“你还年轻，前途无量。这东西，是个烫手的山芋，更是一个能把捅个窟窿的炸药包。这里面记着的人，有的现在已经是局长，有的当了老板，还有的……可能官比你还大。你拿了它，就等于把这些人，全都推到了你的对立面。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你闭嘴，让你消失。”
林正的目光，落在那本蒙尘的账本上。他仿佛能感受到那本子里透出的沉甸甸的重量，那是一个贫困乡镇三十年的教育血泪史，是一群被遗忘的孩子无声的呐喊。
他没有立刻去拿。
他只是抬起头，看着丁秀-兰，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丁老师，您这院子里的草药，是给自己用的？”
丁秀兰一愣，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下意识地点零头：“嗯，人老了，关节不好，自己种点活血化瘀的，熬水泡脚。”
林正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那笑容干净而纯粹。
“等我把这事办完了，一定给您从市里请个最好的老中医，好好瞧瞧。”
完，他伸出手，郑重地将那本名为“校务记”的账本，拿了过来。
当他的指尖触碰到那粗糙的牛皮纸封面时，一股冰凉的、仿佛积蓄了数十年的怨与盼，顺着指尖，直抵心底。
丁秀兰看着他，浑浊的眼睛里，终于亮起了一丝许久未见的光。她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是真的“傻子”。
可这个时代，或许，就缺这样的傻子。
“笔记本最后一页，夹着一张名单。”丁秀兰的声音压得极低，“那是当年‘春风计划’之后，我们几个老教师，偷偷凑钱，自己去市里电脑城买设备时，开的发票和留下的联系方式。那个老板，姓刘，是个实在人。他当时就，教育局采购的那批货，是早就没人要的洋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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