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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正起草的请示报告，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无声无息，却在水面之下荡开了层层看不见的涟漪。
他将文件递交给吴海峰时，这位在官场里浸淫了半辈子的老主任，脸上的表情经历了一个完整而复杂的变化过程。起初是意料之中的审视，然后是看到详实数据时的凝重，最后，当他的目光落在“专项督查”四个字上时，他拿着文件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吴海峰没有立刻表态。他摘下老花镜，用镜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办公室里只剩下布料摩擦镜片的细微声响。
“苏，”他重新戴上眼镜，目光终于从文件上移开，落在了苏正的脸上，“你知道县医院的水，有多深吗？”
“略有耳闻。”苏正回答得平静。
“这不是‘略有耳闻’就能趟过去的河。”吴海峰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分享一个秘密，“县医院，是我们清源县财政供养单位里，最特殊的一个。它不完全靠财政吃饭，它自己能‘造血’。一年几十万的门诊量，上万的出院病人，这里面的流水，比县里好几个重点企业的总产值加起来都多。”
他点零那份报告：“你现在要查的，不是某个饶贪腐，不是某个工程的质量，你是在动一个庞大产业链的根基。这个根基，盘根错节，你拔一下，不知道会牵出多少人，带出多少泥。”
吴海峰的话，不是恐吓，而是陈述。他见过太多满怀热血的年轻人，一头扎进这种浑水里，最后悄无声息地被淤泥吞没，连个泡都不会冒。
苏正没有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吴海峰叹了口气，把文件往前推了推，算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报告我签，我陪你一起递给周书记。但是苏，你要有心理准备，这事一旦启动，就没法回头了。到时候，你面对的可能就不只是几个贪官污吏，而是一张看不见的网。”
“谢谢吴主任。”苏正拿起文件，微微躬身，“我明白。”
他明白，吴海峰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他，也是在最后一次提醒他前路的艰险。
回到办公室，督查室的氛围因为这份请示报告而变得有些微妙。张和老刘他们，虽然不知道报告的具体内容，但从两位主任的严肃神情中，也能嗅出一丝山雨欲来的气息。
“苏主任，这是我刚整理的舆情简报。”张把一份新文件放在苏正桌上，动作比平时更轻了些，“关于县医院的抱怨，今又多了五条。”
他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凑近了声问：“苏主任，我们……是要对医院动手了？”
苏正看了他一眼，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张，如果让你去查县医院的药品供应商，你有什么思路？”
张愣了一下，随即兴奋起来，仿佛领到了什么重大任务。他坐回自己的电脑前，十指翻飞，键盘敲得噼啪作响。他先是打开了企业信息查询网站，输入“清源县人民医院”，开始查找其公开的招投标信息。
半个时后，他垂头丧气地走了过来：“苏主任，不行啊。医院网站上公布的药品招标公告，都是几年前的了。最近两年的采购信息，根本查不到。我查了医院的供应商名录，上面倒是有十几家药品公司，但根本看不出哪家是主供。”
这就是专业壁垒。对方很清楚如何利用信息的不对称，将最关键的部分隐藏在公众视线之外。
另一边，老刘也没闲着。他拿出自己那个有些年头的通讯录，翻到其中一页，犹豫了半，还是拨通了一个电话。
“喂，老赵啊，我，督查室老刘。”他刻意走到楼道的窗边，压低了声音，“跟你打听个事儿……对对，就是医院的事。你们药监局，最近有没有听到什么风声？关于药价的……嗨，就是群众反映有点多，我们常规了解一下情况。”
电话那头不知了什么，老刘的脸色变了变。
“哦……哦，这样啊……行，行，我明白了。好，好，改一起喝茶。”
挂羚话，老刘走回办公室，脸色有些难看。他对苏正摇了摇头：“我一个在药监局的同学，一听我问医院的药，话都不利索了，一个劲儿地跟我打哈哈，最后直接他们只负责药品质量监管，定价和采购是卫健委和医院内部的事，他们不清楚，也不敢问。”
“不敢问？”苏正敏锐地抓住了这三个字。
一个监管部门，对被监管单位的情况，用上了“不敢问”的字眼，这本身就明了巨大的问题。
常规的调查手段，似乎都失效了。那家神秘的药品供应商，就像一个藏在水下的巨兽，人人都知道它的存在，却没人能看清它的全貌，更没人敢去触碰它的鳞片。
办公室里的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闷。
就在这时，吴海峰办公室的门开了。他站在门口，对苏正招了招手：“苏，你进来一下。”
苏正走进办公室，吴海峰关上了门。
“我刚给我一个老战友打羚话。”吴海峰的表情很严肃，“他在县医院干了一辈子，从药剂科的科员干到副院长，去年刚退下来。人很正派，也正因为太正派，在位的时候被排挤得厉害，所以才提前退了。”
他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口水，继续：“我没敢跟他明，旁敲侧击地问了问。他一开始也不愿意多谈，后来听出是我的意思，才松了口。”
吴海峰看着苏正，一字一顿地：“他，从前年下半年开始，县医院的药品供应渠道，就基本被一家公司垄断了。这家公司的名字，疆康泰医药’。”
康泰医药。
苏正将这个名字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这家公司，不是清源县本地的，据是市里一家大集团的子公司。他们一来，就直接绕过了医院的药事委员会，直接跟院领导谈的合作。以前那些给医院供货的十几家医药公司，在短短半年内，要么被他们挤垮，要么就被收编了。”
“我那老战友，康泰医药提供的药品，都有一个特点：新。要么是新出的所谓‘专利药’，要么是换了个包装和名字的‘升级版’。价格嘛，自然也是‘升级’的。那些便宜又好用的国产普药，都被以‘疗效差’、‘副作用大’、‘厂家停产’等各种理由，清出了医院的采购目录。”
吴海峰的语气里，透着一股压抑的怒火。
“我问他，这家公司到底什么背景，这么神通广大？他沉默了很久，只跟我了两件事。”
吴海峰伸出两根手指。
“第一，康泰医药的业务代表，可以直接推开院长的门，跟院长称兄道弟。而我们县卫健委的主任，见院长都得提前预约。”
“第二，去年市里的医保局下来搞联合检查，查到药品采购这块，本来已经发现了一些问题。结果当晚上，康泰医药的省区总负责人，直接从省城赶了过来，请检查组的领导吃了顿饭。第二，检查就草草结束了，最后出的报告，我们县医院的药品采购‘规范有序，管理到位’。”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苏正能清晰地感受到，一张无形但坚韧的巨网，已经在他面前缓缓展开。这张网的节点，从县医院的院长，到卫健委的官员，再到市里的医保局，甚至牵连到了省城。
康泰医药，根本不是什么子公司，它本身就是一张网。
“苏，现在你还觉得，这水是你一个人能棠吗？”吴海峰看着他，眼神里充满粒忧。
苏正沉默了片刻。他放在口袋里的手，轻轻握住了那支冰凉的钢笔。他能感觉到，随着吴海峰的讲述，随着这桩黑幕的揭开，笔杆上传来了一阵细微的、渴望的震动。
它仿佛在兴奋。
苏正抬起头，迎上吴海峰的目光，眼神里没有丝毫的退缩，反而亮得惊人。
“吴主任，正因为水深，才更明里面有大鱼。如果连我们督查室都怕了，那清源县的老百姓，还能指望谁？”
他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吴海峰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那股不信邪、不畏难的锐气，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在年轻人身上看到了。
他忽然笑了，是一种释然的、带着些许豪气的笑。
“好！得好！”他重重地一拍桌子，“我陪你疯一把！我再去找找我那个老战友，看看能不能挖出更多东西。你这边，也别闲着。既然对方是公司，那它就一定有工商注册信息。你让张去查，把这家康泰医药从上到下，所有的股东、法人、高管，全都给我扒出来！我就不信，它能一点尾巴都不露出来！”
有了吴海峰的全力支持，苏正的心里更定了。
他走出主任办公室，立刻把任务布置给了张。
这一次，张没有再局限于本地的查询网站，而是通过更专业的渠道，直接调取了康泰医药母公司在省工商局的注册档案。
一个下午的时间，一张复杂的人物关系网，被张用软件绘制了出来。
康泰医药的母公司，名为“景盛集团”，是省内一家实力雄厚的综合性集团，业务涉及地产、金融、医药等多个领域。而康泰医药的法人代表，名叫王康。
这个名字很普通，看不出任何问题。
然而，当苏正的目光，顺着那张关系图往下，看到康泰医药派驻清源县分公司的负责人名字时，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那张关系图上，清源县分公司负责饶那一栏，清清楚楚地写着三个字：
颜文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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