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高考最后一的太阳，毒得比前几更甚。柏油路被晒得泛出油亮的光，空气里蒸腾着热气，走在上面像踩在暖炉边，连呼吸都带着灼热福邓鑫元走进生物考场时，塑料凉鞋的鞋底粘在地面上，每走一步都发出“吱呀”的轻响，像老旧木门在风中呻吟。前六科考完，他的太阳穴就一直突突地跳，像有只蜜蜂在里面筑了巢，嗡文胀痛感挥之不去。
生物是他的强项，从高一第一次考试起，他的生物成绩就稳居年级前列，平时模拟考更是总能拿接近满分的分数。可今拿到卷子，翻到最后一页，那道12分的遗传图谱大题，却像块生涩的石头，死死堵在喉咙里，咽不下也吐不出。题目里的系谱图绕来绕去，往常他扫一眼就能理清的亲缘关系、一眼就能画出的基因型，此刻那些A、a、x、Y在眼前打转，拼成一团乱麻，怎么都理不清头绪。
窗外的蝉鸣炸得厉害，一声接一声，尖锐得像要把考场的玻璃震碎。邓鑫元攥着笔的手沁出冷汗，指尖打滑，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线条，原本清晰的解题思路，也跟着线条变得混乱。他想起周老师考前反复叮嘱的“遇到卡壳先跳过，别在一道题上耗着”，可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总忍不住往那道题上瞟——12分，在高考的分数段里，足够拉开好几个档次的差距，足够让他和心仪的大学失之交臂。
后排传来“哗啦”的翻卷子声，有人已经答完开始检查答题卡了。邓鑫元的心跳得更快，像擂鼓似的敲着胸口，手心的汗把笔杆浸得发潮，连笔都快握不住。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回忆课本上遗传图谱的知识点，可脑子里像翻一本被水泡过的字典，纸页都粘在一起，怎么都掀不开，只记得零星几个概念，拼不成完整的解题步骤。
“还有十五分钟，请同学们注意检查答题卡填涂情况。”监考老师的声音从讲台上传来，像一块冰，猝不及防浇在他滚烫的皮肤上。
邓鑫元猛地抬头，看见阳光透过窗户斜照进来，在答题卡上投下菱形的光斑，光斑里的灰尘在飞舞，却让他更慌了。他咬了咬牙，不再纠结完整的思路，凭着模糊的记忆，在答题卡上写下几句相关的公式和推导过程，心里清楚，这样的答案顶多拿3分，剩下的9分，就像指间的沙，彻底溜走了。做完最后一笔时，他的后背已经被汗水完全浸透，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紧紧贴在身上，像裹了层湿抹布，凉丝丝的却透着股不出的憋闷。
结束铃响起的瞬间，整个考场突然静了下来，静得能听见笔尖落地的清脆声响。邓鑫元长长地舒了口气，可刚松下去的胸口，又被一股莫名的情绪堵住，闷得发疼。他再次看向那道只写了三行字的大题，空白的答题区域像一张咧开的嘴，无声地嘲笑着他。突然觉得眼睛发酸，鼻尖也跟着发紧——这三年来，不亮就在温泉中学的黄土跑道上晨跑，为了提神；无数个夜晚在煤油灯下熬夜刷题，眼皮打架也不敢睡；顿顿啃着干硬的玉米饼，省下钱买复习资料，可这些努力，好像都堵在了这道12分的题上，怎么都跨不过去。
走出考场，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却比考场里的憋闷好受些。谭云喜正靠在操场边的香樟树上等他，手里攥着两瓶橘子汽水，瓶身上凝着细密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光。“考得咋样？”谭云喜看见他，赶紧迎上来，把其中一瓶塞到他手里，汽水的凉意透过玻璃渗进手心，稍微缓解了些燥热。
“生物最后道大题没做出来，”邓鑫元拧开瓶盖，“滋啦”一声，气泡争先恐后地往上冒，带着橘子的甜香，“12分呢，估计要栽在这道题上了。”
谭云喜的手顿了顿，瓶盖拧到一半停住了。他今年是复读，比邓鑫元更清楚高考里12分的分量，那可能是本科和专科的差距，是普通学校和重点大学的距离。“先对答案不？”他沉默了几秒，从口袋里掏出张皱巴巴的草稿纸，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记着自己的答案，“我记了几道选择题和填空题的答案，咱对对看。”
两人蹲在香樟树的树荫下，汽水放在脚边，气泡不断炸开又消失，像转瞬即逝的希望。对到数学最后道大题时，邓鑫元看着谭云喜写的解题步骤，突然笑了：“你这解法比我的简单多了，我当时绕了个大弯，算到最后还怕错了。”谭云喜也跟着笑，露出两颗虎牙，眼里的疲惫消散了些——这是他复读一年来，邓鑫元第一次见他笑得这么轻松，没有了之前的焦虑和紧绷。
可当话题又绕回生物那道大题时，两人都沉默了。树荫下的风带着树叶的清香，却吹不散空气中的沉闷。谭云喜踢了踢脚下的石子，石子滚出去老远，才开口打破沉默：“我也只做了一半，那题太偏了，平时复习都没怎么重点练过。”他拍了拍邓鑫元的肩膀，力道很轻却带着安慰，“别想了，都考完了，再想也没用。”
“我预估了下，大概510左右。”邓鑫元望着远处的九岭山，夕阳正慢慢沉下去，把山尖染成了金红色，像给山戴了顶金帽子，“能上本科线就够了，我也不奢求太多。
谭云喜突然站起来，手里的汽水晃出好多泡沫，溅在手背上：“肯定不止！你平时模考都在530以上，这次就算生物丢零分，也肯定比510高，不定还能上重点大学！”
邓鑫元没接话，只是弯腰把空汽水瓶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哐当”一声，瓶子撞在桶壁上。他知道自己尽力了，从当初在温泉中学的黄土跑道上坚持晨跑，到被师范学校拒绝后重新振作，再到今走进考场，每一步都踩得很实，没有偷懒，没有放弃。无论最后结果如何，他都不会后悔——至少他为自己的未来，拼过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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