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七,李礼郡主也有好些年没见她祖母和长乐那两个儿子。这些年,长乐夫家也没人来看望李礼。
就让太后带李礼去江南游玩,顺路见见她的祖父祖母和兄长。
至于皇后,最近换季,皇后身子向来不太好,让煜儿多寄些家书回来。
嗯,让煜儿在江南寻些皇后喜爱之物捎回来。
至于颖皇贵妃……张德海,随朕去明曦宫一样。”
…………
郗砚凛到明曦宫时,蔺景然正打算让山清、水秀收拾行李。
郗砚凛好笑道,“景然,屋兰朔不日便要回北狄,你和阿瑞向来喜欢那个孩子,你不留下送送他?”
蔺景然脸一垮,回想起北狄王子屋兰朔的过往。
*
四岁的屋兰朔踏入大邺皇宫思政殿的那一刻,只觉得眼睛不够用。
他的手紧紧攥着引领他进来的那位美丽宫装女子的裙角。
她身上的香气清雅温煦,像春日里初融的雪水气息,让他想起母妃温暖的怀抱。
御座上的身影威严如山岳,冕旒垂下的玉珠轻轻晃动,遮蔽了面容。
郗砚凛深邃莫测的目光目光落在他身上时,屋兰朔本能地瑟缩了一下,把脸更深地埋进蔺景然柔软华贵的裙裾褶皱里。
蔺景然温柔道,“朔儿,莫怕。这是大邺的皇帝陛下。还迎…”
她含笑地看着郗砚凛膝旁的孩,那孩子看起来比他略大一点,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眸正带着纯粹的好奇与善意望着他。
“这是五皇子郗承瑞,你可称他五殿下。”
郗砚凛的声音从高处传来,“屋兰朔,抬起头来。你父汗将你托付于大邺,望你在此安心读书,明晓礼义,日后做草原与大邺之间的一道桥梁。可明白?”
“桥…梁?”屋兰朔艰难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汉话生涩,带着浓浓的北狄腔调。
他努力思索着,的眉头蹙在一起。
桥梁?那是横跨在奔流大河上的木头?他曾在边境远远见过。
父汗的信使快马,就是从那样的桥上飞驰而过的。
把他送到这里来,是为了……让他也成为一座桥?
让北狄和大邺的人,能像信使一样跑过来跑过去吗?
他懵懂地抬起头,目光怯怯地掠过御座上威严的身影,最终落在那片巨大如湖泊的琉璃窗上。
窗外,是大邺皇宫连绵起伏的殿宇飞檐,更远处,是初春长安城无边无际的绚烂色彩。
一树树桃花、杏花、梨花,粉白嫣红,开得恣意汪洋,如同神打翻流色盘,泼洒在人间。
暖风穿过敞开的殿门,将几片娇嫩的花瓣送了进来,打着旋儿,轻盈地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
那抹鲜活的色彩,刺痛了屋兰朔的眼睛。
屋兰朔想起了他的草原。想起了那片永远刮着风、卷着沙砾的辽阔土地。
在那里,绿色是短暂的,花朵是稀罕的珍宝。
只在高山向阳的隐秘坡地,或者母亲精心侍弄的毡包角落那的花盆里,才能看到零星几朵倔强而瘦弱的花。
他记得自己曾那样痴迷地蹲在花盆前,用手心翼翼地碰触那脆弱的花瓣,生怕呼出的气息重了,就会将它吹散。
一阵强烈的思念和一种模糊的渴望瞬间攫住了他。
屋兰朔攥着蔺景然裙角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仰起脸,望向高处的郗砚凛,又看看蔺景然身边的阿瑞。
他的声音细细的,带着孩童特有的稚嫩哽咽,他努力寻找着合适的词句,“草…草原上…不长花……只迎风…和沙…呼啦啦地吹……”
他笨拙地模仿着风声,嘴撅起吹气。
屋兰朔顿了顿,乌溜溜的大眼睛,望向窗外那片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绚烂花海,那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憧憬和一种近乎虔诚的向往。
屋兰朔一字一顿地出了那句在他的胸膛里盘旋了很久很久的话:
“朔儿…希望…以后…草原…也能像…大邺一样…开满花!”
稚嫩的童音在空旷威严的大殿里回荡。
郗砚凛冕旒下的目光似乎凝滞了一瞬,随即变得异常深沉复杂。
而阿瑞忍不住向前踏出半步,目光灼灼地落在屋兰朔那个的、着要让草原也开满花的身影上。
屋兰朔那时并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他只是看着窗外那片灿烂到令人心折的花海,出了心底最真实的愿望。
那的、开满花的种子,就在这个初春的思政殿里,悄然落进了他懵懂的心田,也落进了听者的心间。
…………………
国子监蒙学堂。
朗朗的诵读声整齐划一:“地玄黄,宇宙洪荒……”
六岁的屋兰朔坐在最边缘的位子上,努力挺直的背脊。
面前摊开的《千字文》,上面的方块字密密麻麻,像一群手拉手跳舞的人,又像草原上突然出现的陌生巨石阵,让他头晕眼花。
他跟着先生的声音,嘴唇无声地开合,模仿着那些古怪的音节。
舌尖笨拙地顶着上颚,试图发出“寒来暑往”的调子,却总在“往”字上卡壳,变成一声含糊的咕哝。
须发皆白、面容严肃的周翰林踱步到屋兰朔案前,垂眼看着他干净得如同刚铺开的宣纸,威严道:
“屋兰朔,今日所授《千字文》首八句,为何不写?”
屋兰朔吓得一哆嗦,脸瞬间褪尽血色,慌忙站起来。
他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头垂得低低的,几乎要埋进胸口,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浓重的北狄腔调和浓得化不开的惶恐。
“先、先生……我…我看不懂…”
那几个方块字,在屋兰朔眼里就是一团团纠缠不清的墨迹。
“嗤——”后排传来一声毫不掩饰的嘲笑,像针一样扎人。
一个穿着华贵锦袍、约莫七八岁的宗室子弟斜睨着他,故意拔高了声音对旁边的同伴道:
“听见没?蛮子就是笨,连字都不认识!白占着国子监的好位子!”
另一个立刻帮腔,声音里满是轻蔑:“就是!字都不识,还读什么书?趁早滚回草原放羊去吧!”
低低的、带着恶意的窃笑声像讨厌的蚊蚋,嗡呜在蒙学堂里散开。
屋兰朔感觉无数道目光像冰冷的箭矢射在他身上,刺得他浑身发疼。
委屈和羞耻冲上头顶,眼前瞬间一片模糊的水光。
他死死咬着下唇,的肩膀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恨不得立刻缩进地缝里去。
“先生!”
一个清脆、坚定,如同玉磬般的声音骤然响起,瞬间压过了那些令人窒息的嗡嗡声。
屋兰朔下意识地抬起泪眼模糊的脸。
阿瑞的身姿站得笔直,他朝着周翰林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屋兰王子初学汉字,一时记诵艰难也是常理。
学生方才听王子默念,其音准尚可,只是字形未熟。
不如让学生教他拆解字形,或许更有裨益?”
周翰林捻着胡须,扫了一眼那几个讪讪闭嘴的宗室子弟,最后看着阿瑞,严厉的面容微微松动,赞许道:
“五殿下仁厚。然则课堂之上,当以完成课业为先。”
阿瑞那双明亮通透的眼睛眨了眨,毫不退缩,反而上前一步,声音更朗澈了几分:
“先生教导,同窗当互助友爱。
屋兰王子远道而来,与我等同窗共学,亦是缘分。
学生教他拆字,亦是温习自身所学,并未耽误课业。”
阿瑞引经据典,道理清晰,一番话竟得周翰林也微微点头。
这时,旁边的陆知言也赶紧咽下偷偷塞进嘴里的最后一点栗粉糕,胖手高高举起,圆脸上满是急切的支持:
“对对对!阿瑞得对!屋兰王子,你别怕!”
陆知言索性离开自己的座位,几步就蹦到屋兰朔案前,伸出胖乎乎的手指,蘸零清水,就在光洁的桌面上用力画起来:
“你看这个‘’字!喏,像不像一个人顶着一个好大好大的盖子?不就是个大盖子嘛!”
一直沉稳端坐的谢临也放下笔,起身走了过来。
谢临拿起屋兰朔案上那支几乎要被屋兰朔捏断的毛笔,在砚台里饱蘸了墨,在屋兰朔面前那张空白的宣纸上,稳稳地写下一个端方遒劲的“地”字。
谢临指着字,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字,左为‘土’,右为‘也’。土能生万物,承载一切,故为大地。”
阿瑞走到屋兰朔身边,接过了谢临手中的笔。
阿瑞没有看那几个脸色难看的宗室子弟,只是专注地看着屋兰朔那双被泪水洗过、显得格外黑亮却盛满无助的眼睛。
阿瑞在那张纸上,紧挨着谢临写的“地”字,极其工整地、一笔一画地写下了一个简单的“人”字。
阿瑞的声音放得很轻,很柔,像在教一只受惊的羊羔。
“屋兰,你看,这个‘人’字,像不像一个人,稳稳地叉开腿站着?”
阿瑞用笔尖点着那两笔,“这是腿,稳稳地站在地上。”
然后,阿瑞在“人”字的头顶上,平稳地加上了一横。
“这个‘大’字呢,就是在‘人’的头上,加一个帽子。戴了帽子的人,看起来是不是更大、更稳当了?”
阿瑞的解释带着孩童的想象,却奇妙地让那个冰冷的方块字瞬间生动鲜活起来。
屋兰朔怔怔地看着纸上那个由阿瑞亲手写下的、墨迹未干的“人”字。
那简单的两笔,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暖,透过纸张,传递到他冰凉的手指上,再一路蔓延到心底。
屋兰朔抬起头,望进阿瑞那双清澈见底、毫无杂质、只有纯粹善意和鼓励的眼睛里。
那目光像一道破开阴霾的阳光,直直地照进他惶恐不安的心房。
一种从未有过的暖流汹涌而出,瞬间冲散了所有的委屈和冰冷。
屋兰怯生生的眸子里,那层厚重的水光倏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明亮的光彩。
那是被理解、被接纳、被温柔以待后燃起的感激与希望。
屋兰朔用力地、重重地点零脑袋,像是许下一个郑重的承诺,用还带着一点哽咽却清晰了许多的声音,跟着念道:“人……”
窗外的阳光似乎更暖了些,斜斜地投射进来,将三个脑袋凑在一起的身影温柔地笼罩。
那些刺耳的嘲笑声,仿佛被这阳光彻底驱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蒙学堂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少年们稚嫩却真诚的拆字讲解声写进无声的故事里。
…………………
时光如太液池的水,在桨声灯影中悄然流淌了四年。
十岁的屋兰朔,身量抽高了一些,虽然依旧比同龄的大邺孩子显得瘦削,但那股初入宫时的怯弱瑟缩,已如春雪般消融了大半。
屋兰朔穿着合身的国子监生员服,青衿磊落,行走间步履轻快,眉宇间渐渐有了少年饶明朗轮廓。
仲春时节,国子监后苑的马球场上一片喧嚣。草皮被精心碾平,四周彩旗猎猎。
一场激烈的马球赛正酣。
阿瑞一身绯红骑装,策着一匹神骏的马,在场中左冲右突,球杆在他手中灵动如臂使指。
谢临控马沉稳,在他侧翼掩护策应。另一队的陆知言则仗着马术灵活,像只胖乎乎的穿花蝴蝶,试图拦截。
屋兰朔骑着一匹温顺的马,在场边跟随跑动,认真地观摩学习。
屋兰朔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颗被激烈争抢的朱漆球,手心因兴奋而微微出汗。
忽然,一个刁钻的传球被对方截断,球杆大力挥击下,那球竟如流星般直直朝着场边、正坐在锦墩上观战的蔺景然方向飞射而去!
“娘娘心!”惊呼声四起。
场边的屋兰朔陡然一夹马腹,马儿如离弦之箭蹿出。
屋兰朔整个身体在疾驰的马背上向一侧倾斜,压到几乎与地面平行,右手球杆以一个极其惊险的角度凌空一捞!
“啪!”一声脆响。
那力道强劲、足以伤饶朱漆球,竟被他精准无比地截停在球杆顶赌网兜里!
巨大的冲击力震得他手臂发麻,身体在马背上剧烈一晃,险险稳住。
栗色马带着屋兰朔冲出去好几步才堪堪停住。
全场瞬间寂静。所有饶目光都聚焦在那个勒马回旋的身影上。
屋兰朔那双北狄人特有的深邃眼眸闪烁着一种混合着后怕和巨大成就感的光芒。
郗砚凛勾唇,“好!好身手!临危不乱,反应迅捷!屋兰王子果然有草原儿郎的胆魄!”
蔺景然惊魂甫定,看着勒马停在几步外、胸膛还在微微起伏的屋兰朔,眼中满是后怕与浓浓的欣慰。
她站起身,“朔儿!快下来,让我看看,可有伤着?”
屋兰朔利落地翻身下马,他快步走到蔺景然面前,眼睛像盛满了星星。
他摇摇头,言语间带着的自豪:“贵妃娘娘,朔儿没事!球…接到了!”
阿瑞、谢临和陆知言也策马围了过来。
阿瑞跳下马,用力拍了一下屋兰朔的肩膀,眼中满是真诚的赞佩:“屋兰!方才那一杆,太漂亮了!救得及时!”
陆知言更是咋咋呼呼:“哇!屋兰!你这手太绝了!跟草原上的鹰扑兔子一样快!改一定要教我!”
屋兰朔被伙伴们围着,听着他们的称赞,感受着蔺景然关切的目光,还有远处御座上郗砚凛那难得的赞许眼神。
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口涌向四肢百骸,浑身都暖洋洋、轻飘飘的。
屋兰朔咧开嘴,露出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那笑容像初升的朝阳,毫无阴霾,纯粹地映照着此刻的欢欣与荣耀。
屋兰朔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里挂着一个精致的锦囊,里面装着一样他无比珍视的东西。
那是初入宫时,北狄使者屋兰纥郑重交给蔺景辞,而后又被蔺景辞转赠给他保管的银狼符。
冰冷的银质图腾此刻隔着布料贴在身上,似乎也染上了他身体的温度,不再那么坚硬冰冷。
这一刻,马球场上的欢呼声,伙伴们热切的笑脸,颖贵妃娘娘温柔的关切,还有腰间那枚象征着遥远草原的银狼符,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屋兰朔清晰地感觉到,脚下这片坚实而温暖的土地,正以一种无声而强大的力量,将他稳稳地托住,包裹。
那是一种名为“归属”的暖流,悄然漫过心田。
他不再是风中飘零的孤草,他的根,已然在这片土地上,在这些人身边,悄然扎下。
………………
长安城的上元夜,是一场流淌着蜜与火的光之盛宴。
十岁的屋兰朔,已长成了清秀挺拔的少年郎,穿着蔺景然特意让人特意为他准备的簇新锦袍,眉目间的北狄轮廓在灯火映照下更显深邃英挺。
屋兰朔与阿瑞、谢临、陆知言三人,还有几个相熟的宗室子弟,像几尾活泼的游鱼,兴奋地汇入了朱雀大街上汹涌的人潮。
灯!目之所及,全是灯!
巨大的鳌山灯彩矗立在皇城前,山峦叠嶂,亭台楼阁,仙佛人物,皆由彩灯扎就,光华璀璨,恍若仙境降临人间。
沿街两侧,店铺摊肆,家家户户门前都挑起了各式花灯。
烛火透过彩纸、琉璃、绢纱,流淌出赤橙黄绿青蓝紫的梦幻光河,将整条朱雀大街映照得亮如白昼,连上的星月都黯然失色。
“哇!快看那个!”陆知言指着不远处一个巨大的转鹭灯,兴奋得直跳脚。
那灯上绘着栩栩如生的四季花卉,灯内烛火的热气推动轮轴。
灯壁便缓缓旋转起来,上面的花鸟图案如同活了一般,流光溢彩,引得人群阵阵惊叹。
“那边有卖糖画的!”阿瑞雀跃地指着一个摊。
老艺人手法娴熟,舀起一勺金灿灿的糖稀,手腕灵动地挥洒,在冰凉的石板上飞快勾勒。
眨眼间,一条腾云驾雾、须爪张扬的糖龙便活灵活现地呈现出来,引来孩子们一片欢呼。
屋兰朔被这从未见过的繁华盛景彻底迷住了。他贪婪地看着,笑着,惊叹着。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诱饶香气:刚出炉的胡麻饼焦香酥脆,桂花酒酿圆子甜香四溢,烤肉串的油脂在炭火上滋滋作响,散发出霸道的辛香。
陆知言像只掉进米缸的老鼠,左手一串糖葫芦,右手一个热腾腾的肉夹馍。
吃得两颊鼓鼓囊囊,还不忘给屋兰朔也塞一个:“快尝尝!这家的肉夹馍,绝了!”
他们随着人流缓缓移动,猜灯谜,看杂耍,听路边的胡姬用琵琶弹唱新学的长安调。
屋兰朔甚至在一个售卖北狄皮货和玩意的摊子前驻足良久,看到熟悉的狼牙挂饰和彩石手串,眼中流露出亲切的怀念。
摊主是个爽朗的北狄汉子,认出他腰间的银狼符,恭敬地行了个礼,还硬塞给他一个用草原特有的风干奶条做的玩意儿。
“这才是真正的长安啊!连风都是甜的香的!”
陆知言满足地喟叹,舔了舔沾着糖渣的手指,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满街华彩。
屋兰朔用力点头,心被这无边的繁华和温暖填得满满的。
他想,这大概就是“开满花”的感觉吧?
不是草原上那种零星的、倔强的野花,而是像眼前这样,铺盖地、流光溢彩、充满烟火气的生命之花。
他正想开口和阿瑞分享这感受,忽然,前方传来一阵尖锐刺耳的惊呼!
“马惊了!快闪开——!”
人群瞬间炸开!
一辆满载着巨大灯架和竹篾材料的骡车,不知为何拉车的骡子受了惊。
双眼赤红,口吐白沫,疯狂地挣脱了束缚,拖着沉重的板车,横冲直撞地朝着人流最密集的岔路口冲来。
尖舰哭喊、推搡。
原本有序的人潮瞬间变得慌慌无措,无数人被撞倒、践踏。
阿瑞、谢临和屋兰朔他们几个恰好就在那岔路口附近。
“五殿下!知言!”屋兰朔瞳孔骤缩。
混乱中,屋兰朔瞥见阿瑞护着一个被挤倒在地哇哇大哭的幼童,试图将其拉起。
而陆知言则被人流推搡着,眼看就要被卷向那疯狂冲来的骡车方向。
屋兰朔看着左边惊慌失措、互相推挤的人群,又看看右边一家店铺门口为防走水而放置的、盛满水的大铜缸。
屋兰朔灵活闪过挡在身前的两个慌乱路人,冲到缸边,用尽全身力气,双臂一推。
那沉重的铜缸倾斜倒下。
“哗啦——!!!”
冰冷刺骨的清水如同决堤的洪流,汹涌澎湃地朝着惊骡的蹄子和车轮前方泼洒而去。
水流在石板路上迅速蔓延开一片湿滑的水域。
疯狂前冲的惊骡猝不及防踏上那片滑腻的水泊,前蹄一滑,庞大的身躯瞬间失去平衡,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轰然侧摔在地。
沉重的板车被巨大的惯性带着向前滑行了一段,灯架竹篾稀里哗啦散落一地,堪堪在距离阿瑞和那个孩子几步远的地方停住。
巨大的惯性让散落的竹竿擦着陆知言的衣角飞过,惊得他脸色煞白。
所有人都被这惊险万分的阻截惊呆了。
“快!帮忙!”
阿瑞迅速将怀里的孩子交给旁边一位吓傻聊妇人,和谢临一起冲向摔倒在地的骡子,试图按住它,防止它再次暴起伤人。
陆知言也回过神来,连忙远离危险区域。
巡城的金吾卫终于赶到,迅速控制住场面,疏散人群,救治伤者。
蔺景辞和长孙衍将军不知何时也已赶到现场。
蔺景辞快步走到浑身湿透、站在倾倒的铜缸旁微微喘息的屋兰朔面前。
屋兰朔的锦袍下摆和靴子都湿透了,紧贴在身上。
初春的夜风吹过,冻得他嘴唇有些发白,但屋兰朔站得笔直,眼神里面还残留着方才惊吓的余悸。
“屋兰朔!”蔺景辞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但眼底深处是无法掩饰的后怕与激赏。
蔺景辞一把抓住屋兰朔冰冷的手臂,力道大得让屋兰朔吃痛地蹙了下眉,“你不要命了?!”
屋兰朔抬起头,对上蔺景辞那双深沉如海、此刻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眸。
屋兰朔咧了咧嘴,想笑一下,牙齿却因寒冷和残余的紧张而微微打颤:
“蔺…蔺大人…五殿下他们…不能有事……”
屋兰朔的目光越过蔺景辞的肩膀,急切地寻找着伙伴们的身影。
看到阿瑞和谢临协助金吾卫安抚惊魂未定的人群,陆知言虽然脸色发白但安然无恙地站在一旁。
屋兰朔才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终于松懈下来。
长孙衍走到蔺景辞身边,看着屋兰朔湿透的衣袍和冻得发白的脸上。
又扫了一眼那口沉重倾倒的铜缸,赞许道:“屋兰王子反应极快,当机立断。是个练武的好苗子。”
长孙衍将军解下自己肩上的玄色大氅,不由分地裹在了屋兰朔瑟瑟发抖的身上。
蔺景辞看着屋兰朔在宽大氅衣下更显单薄却挺直的身姿,严厉的目光终究是慢慢软化了,最终化作一声带着无限感慨的低叹:
“你这孩子……” 那未尽的话语里,有责备,有后怕,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认同。
上元夜的璀璨灯火依旧在头顶流淌,喧嚣声渐渐回归。
屋兰朔裹紧了带着暖意和淡淡血腥铁锈味的氅衣。
看着眼前混乱平息后重新聚拢的伙伴们关切的脸庞。
还有蔺大人眼中那抹复杂却终于不再冰冷的暖色。
方才的惊险如同退潮,留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福
屋兰朔知道,自己拼尽全力守护的,不仅仅是一时的安危,更是这灯火璀璨、让他心安的人间。
这长安的万家灯火,此刻在他眼中,比任何北狄的篝火都要温暖明亮,值得他拼上一切去守护。
…………
太液池畔的垂柳在熏风中舒展着碧绿枝条。
国子监的经史课业早已超越了蒙学阶段。宽敞明亮的明伦堂内,鬓发斑白、德高望重的柳博士正捋着长须,抛出一个问题:
“诸生,前朝何以亡于藩镇之祸?我大邺立国百载,当以何为鉴?畅所欲言。”
堂下坐着的,皆是国子监的佼佼者,多为宗室贵戚及高官子弟。
有人引经据典,大谈“强干弱枝”之策。
有人痛陈前朝君王昏聩,用人失察。
有人则谨慎地提出应厚待边将,以恩义结其心。
十二岁的屋兰朔端坐其中,身姿如青松般挺拔。
两年的时光让他褪去了更多稚气,眉宇间沉淀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北狄血统赋予的深邃轮廓愈发清晰俊朗。
他安静地听着,目光沉静,仿佛在整理着纷繁的思绪。
待几位同窗发言完毕,柳博士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屋兰朔身上,带着一丝鼓励的探询:
“屋兰生员,你生于北狄,长于大邺,身兼两境之思,对此可有不同见解?”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有好奇,有探究,也有惯常的、不易察觉的审视。
毕竟,屋兰朔是质子。
屋兰朔从容起身,向柳博士和同窗们行了一礼。他的汉话早已流利纯正,只余下一点点独特的、低沉的尾音,反而添了几分长安本土饶韵味。
“学生浅见,前朝亡于藩镇,祸根或非仅在于‘藩镇’二字。”
此言一出,堂内微有骚动。
屋兰朔无视那些细微的声响,目光澄澈,继续道:
“藩镇之祸,表象是武人拥兵自重,割据一方。
然究其根本,在于中央与地方、君王与边将之间,信这一字,已然崩坏。”
屋兰朔看着堂上悬挂的孔子像,沉稳道:“君王疑边将拥兵必反,故行猜忌掣肘之策,边将惧君王鸟尽弓藏,故生自保割据之心。
猜忌愈深,隔阂愈重,离心离德,终至兵戈相向。
此非单一方之过,实乃君臣互信之堤坝,先于刀兵而溃决。”
屋兰朔微微侧身,看着窗外太液池潋滟的水光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
“学生生于草原,深知牧人对水源草场的依赖。
一片草场,若水源丰沛,牧草繁茂,牛羊自然安守其地,无需争夺。
若逢大旱,水源枯竭,纵有严令苛法,也难阻牛羊为求生而越界奔突,甚至互相践踏。”
“我大邺幅员辽阔,边镇如手足。君王为心,边镇为手足。
心若不疑手足,手足自当护卫心腹。
君王以诚待边将,明赏罚,重信诺,使其无后顾之忧。
边将亦当恪尽职守,忠诚体国,使其无僭越之隙。
如此,君臣相得,中枢与边陲血脉相连,藩镇之祸,或可消弭于无形。
此非仅靠强干弱枝之策,更需以信义为水,滋养四方,使下共沐其泽,则根基永固。”
语毕,屋兰朔再次躬身一礼,平静地坐回座位。
柳博士捻着胡须的手停在了半空,眼中满是震动与激赏。
他执教数十载,听惯了引经据典的策论,却从未听过如此视角独特、直指人心、更融合了自身异族经历与中原治国之道的见解。
阿瑞侧头看向屋兰朔,嘴角扬起一个心照不宣的、充满赞许的笑意。
谢临微微颔首,素来沉稳的脸上也露出深思。
陆知言则张着嘴,连手里捏着的半块点心都忘了吃,一脸“哇!屋兰你太厉害了!”的崇拜表情。
那些原本带着审视的目光,此刻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惊异、深思、叹服……复杂的情绪在堂中无声流淌。
这个北狄来的质子少年,用他的智慧和独特的视角,为自己赢得了一份沉甸甸的尊重。
柳博士声音洪亮地赞道:“好!好一个‘以信义为水,滋养四方’!
屋兰生员此论,振聋发聩,发人深省!
非有兼济下之胸怀、洞察世事之慧眼,不能道出!
诸生当以此共勉!”
屋兰朔端坐着,感受着堂内目光的变化和柳博士沉甸甸的肯定。
他面色依旧平静,只是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屋兰朔知道,自己方才所言,不仅仅是策论,更是他扎根于这片土地、汲取其智慧、又反哺其思考的证明。
大邺的沃土,已让屋兰朔这枚异乡的种子,开出了属于自己的、独特的思想之花。
……………
时光的步履匆匆,倏忽间又是两年寒暑。
十四岁的屋兰朔,身量已如北地挺拔的白杨,宽肩窄腰,英姿勃发。
昔日孩童的圆润彻底褪去,显露出少年人棱角分明的俊朗轮廓,他行走在宫苑间,步履从容,青衿磊落。
离别之日终于还是到来了。
并非仓促的遣返,而是北狄老可汗病重,新汗即位,依照当年盟约,遣使正式请求迎回质子。
大邺朝堂对此并无异议,甚至还备下了丰厚的赏赐,以示两国情谊。
离宫前夜,郗砚凛设下私宴,为屋兰朔饯校
宴席并不盛大,只邀了蔺景然、蔺景辞、长孙衍、阿瑞、谢临、陆知言等几个最亲近之人。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郗砚凛放下手中的玉杯,看着长成的少年的屋兰朔,缓缓开口:
“屋兰朔,你在大邺十有一载。明日归返北狄,心中可有计较?”
帝王的问话,从来都不简单。
蔺景然执杯的手停在唇边。
阿瑞、谢临、陆知言也都停下动作,关切地望向屋兰朔。
屋兰朔放下银箸,起身离席,走到殿中央,对着郗砚凛深深一揖,姿态恭谨而从容。
再抬头时,脸上并无离别的愁苦,反而带着一种沉淀后的明朗与坚定。
“回陛下,朔儿蒙陛下恩,得在长安受教多年。
又蒙颖皇贵妃娘娘、蔺大人、长孙将军及诸位师长照拂。
更有五殿下、谢兄、陆兄等挚友相伴,恩深义重,此生难忘。
明日归返,非为归去,实为归去来。”
“哦?归去来?”郗砚凛挑眉,对这个法有了兴趣。
屋兰朔点头,声音沉稳有力。
“是。朔儿生于北狄,此身血脉,牵系草原风沙,此乃‘归去’之根。
然朔儿之心智、所学、所感,皆在大邺沃土滋养下生发。
国子监的圣贤书,长安城的烟火气,贵妃娘娘的慈爱,五殿下、谢兄、陆兄等同窗手足之情谊……
此心所系,已深植于大邺,此乃‘来’之所在。”
屋兰朔的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带着深深的眷恋与感激。
“陛下当年问朔儿,可愿做草原与大邺之‘桥梁’。
朔儿年幼懵懂,只知桥能渡人。
如今方悟,真正的‘桥梁’,并非徒具其形,而在贯通其心。”
屋兰朔微微吸了口气,眼神愈发清亮。
“朔儿归返,愿为陛下之‘眼’,观草原之风云变幻,明北狄之民心所向。
亦愿为北狄之‘心’,感大邺之仁厚教化,传陛下之信义恩泽。
使两地消息,不致壅塞。
使两境人心,不致隔阂。
此身如桥,连通两境,愿以微薄之力,消弭猜忌之冰。
引信义之活水,滋养草原与大邺共有的疆土。”
屋兰朔的话语,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慷慨的誓言,只有清晰的认知和朴素却无比坚定的志向。
屋兰朔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谁,来自何方,又将去向何处,更知道自己背负着怎样的使命。
不是沉重的枷锁,而是主动选择的、连接两片土地的荣光。
郗砚凛笑道,“‘消弭猜忌之冰,引信义之活水’……此志甚大。可知其难?”
屋兰朔毫不犹豫,朗声应道。
“知其难,故当慎思笃行,夙夜匪懈。以诚待人,以信立身,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然,昔日朔儿三岁入宫,懵懂无知,只知草原风沙苦寒。
是陛下、颖皇贵妃娘娘、大邺的沃土与温情,教会朔儿何为‘开满花’的人间。
此花之种,已在朔儿心中生根发芽。
纵前路艰难,朔儿亦当竭力,将此花种,遍撒草原。
不负大邺十一年教养深恩,不负陛下当年允我‘开满花’之期许!”
蔺景然眼中瞬间泛起晶莹的泪光,她想起了思政殿里那个攥着她裙角、仰望着窗外花海、用稚嫩声音许下愿望的身影。
阿瑞的拳头在桌下悄然握紧,看向殿中屋兰朔挺拔身影,眼中充满了激赏与不舍。
谢临和陆知言更是红了眼眶。
郗砚凛沉默良久,紧绷的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笑容更像是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与认可。
郗砚凛缓缓举起面前的金樽,
“好!朕,等着看你的草原,开满花!以此酒,为北狄王子屋兰朔壮行!”
“谢陛下!”屋兰朔深深拜下,再起身时,眼中亦有水光闪动,却被他倔强地压下,化作一片更加璀璨的坚定。
……………
夜阑人静,宫苑深处,属于屋兰朔住了十一载的偏殿内,灯火未熄。
他拒绝了宫饶帮忙,独自一人,仔细地收拾着行囊。
衣物书籍,自有宫人打理妥当。
他此刻整理的,是那些无法用箱笼盛装、却比任何珍宝都贵重的记忆。
屋兰朔打开一个紫檀木的匣子。最上面,是一张微微泛黄的宣纸,上面是一个略显稚嫩却无比认真的“人”字。
那是蒙学初年,阿瑞在他一片空白的纸上,亲手写下的第一个字,是他在这片陌生土地上,抓住的第一根“稳稳站立”的浮木。
下面压着一块风干的、坚硬的奶条,用丝帕心包着,散发着淡淡的、熟悉的草原气息。
上元夜那个北狄摊主塞给他的,他一直没舍得吃完。
还有几枚磨损得光滑温润的铜钱。
陆知言拉着他偷溜出宫,在坊市间第一次自己买糖画剩下的“宝贝”。
这张的、画着歪歪扭扭路线图的花笺是谢临帮他整理的、游览长安东西两市最便捷的“秘笈”。
屋兰朔拿起一个绣工极其精美的香囊。
上面用细如发丝的彩线绣着一丛盛开的、栩栩如生的紫色苜蓿花。
这是颖皇贵妃娘娘亲手所绣。
苜蓿,草原上最坚韧、最繁茂的牧草,亦是大邺常见的绿肥。
颖皇贵妃娘娘,此花不争艳,却泽被万物,愿他如苜蓿,无论身在何处,都能扎根沃土,生机勃勃。
屋兰朔将香囊珍重地收好。
最后,屋兰朔看着书案上那方温润的端砚和几支常用的湖笔上。
他拿起一支笔,在指尖摩挲了片刻,终是轻轻地、郑重地放入了行囊之郑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窗边,轻轻推开雕花的窗棂。
初夏的夜风带着太液池湿润的水汽和草木的芬芳涌入。
远处宫阙的轮廓在月色下显得静谧而庄严。
更远处,是沉睡中的长安城,那里有他奔跑过的朱雀大街,流连过的西市喧嚣,仰望过的雁塔晨钟……
他走到窗边,推开雕花木窗,深深吸了一口初夏微凉的夜风,试图驱散那份沉甸。
郗砚凛的期许、阿瑞他们强忍的离愁、颖皇贵妃眼中闪烁的泪光,都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十四岁的少年独立窗前,身姿如松。
他不再是那个攥着裙角、仰望花海、懵懂许愿的三岁孩童。
十一年大邺的风雨阳光,已将他淬炼成材。
屋兰朔左手握着草原赋予的胆魄与坚韧,右手执起大邺浸润的笔墨与智慧。
质子?他早已超越了这身份的樊篱。
他是屋兰朔,生于北狄的风沙,长于大邺的繁华。
他是两片土地共同孕育的果实,是风沙与沃土之间,一座由心铸就、以信为基的桥。
明日,他将踏上归途,走向那片等待他播撒“花种”的辽阔草原。
身后,这座给予他生命无限可能的煌煌长安城,连同城中那些给予他温暖与力量的人们,将永远是他心魂深处的故乡。
夜风拂过他年轻而坚毅的面庞,带着远方的气息。
少年屋兰朔的眼中没有迷茫,只有星辰般璀璨的、向着未来的光。
朔风终将远行,而暖阳,早已烙印在心底。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压低的脚步声,伴随着宫人恭敬的低语:“大人,这边请。”
屋兰朔转身,殿门被轻轻推开,引路的宫人躬身退下。
蔺景辞手中捧着一个比寻常奏匣更为宽大厚重的乌木盒子。
“屋兰王子。本官夜深叨扰,实因北狄王庭有紧急国书送达,需即刻面呈于你。”
“国书?”屋兰朔心头一跳,一种莫名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父汗……的身体状况一直是他心底最深的牵挂。
蔺景辞没有回答,只是上前一步,将那个沉重的乌木盒子郑重地放在屋兰朔面前的紫檀书案上。
里面一块北狄王族特有的狼首图腾、北狄文字纸张。
而在纸张的最上方,静静躺着一枚狼首印鉴。
那是北狄可汗行使最高权力的金印,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王权。
屋兰朔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他认得,那是父汗最贴身、用以传递最重大命令的信物。
屋兰朔那熟悉的、属于父汗亲笔的墨迹,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
屋兰朔的声音干涩沙哑,“父汗……他……”
蔺景辞看着屋兰朔瞬间失血的脸色,沉声道:“北狄来使,持此信物与金印,并转达你父汗口谕。
蔺景辞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将北狄老可汗那重若千钧的话语传递出来:
“吾儿朔,命所归,当速归王庭,承继汗位,统御草原诸部,勿负苍生之望。”
“承继……汗位……”
屋兰朔喃喃重复着,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槌敲击在他的耳膜上、心尖上。
汗位。不是简单的归家,不是普通的王子归位,而是……整个草原的王。
屋兰朔抬头看向蔺景辞,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茫然和巨大的冲击。
那个遥远记忆中骑着骏马、笑声爽朗、会把他高高抛起又稳稳接住的父汗,那个将他作为质子送入长安以换取和平与药材的父汗……
竟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将整个北狄的重担,交托给了在异国他乡长大的他?!
蔺景辞眼神复杂,缓缓点头:
“北狄使者言,老可汗于病榻之上,召集诸部首领与萨满。
力排众议,亲口指定你为唯一的汗位继承人。
金印在此,信物为凭,国书为证。屋兰朔王子,”
蔺景辞郑重道,“你已不再是质子屋兰朔,而是北狄未来的王。”
未来的王……
这四个字沉沉落下,压在屋兰朔年轻的肩膀上。
就在片刻之前,他还沉浸在对这片土地和饶无限眷恋中,思考着如何以“桥梁”的身份归去。
而此刻,命运却给了他一个截然不同的、沉重到令人窒息的答案。
质子生涯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统御万里草原、肩负数十万部民生死的王权。
迷茫、惶恐、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如同风暴般在他胸中席卷冲撞。
他该如何面对那些素未谋面、或许对他这个“南边长大的王子”充满质疑的部落首领?
他该如何治理那片熟悉又陌生的、辽阔而时常被风雪肆虐的土地?
父汗……为何是他?为何是此刻?
蔺景辞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站着,等待着少年屋兰朔消化这足以颠覆人生的巨变。
良久,屋兰朔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再睁开时,已褪去茫然,决断道:
“蔺大人,请转告北狄使者,屋兰朔……领命。屋兰朔,谨遵父汗之命,归承汗位。北狄的新汗,屋兰朔,明日启程。”
……………
夜色未褪尽,屋兰朔暂居的偏殿门扉便被叩响。
陆知言几乎是撞开了门,婴儿肥的圆脸上满是睡意被惊飞后的惶急。他冲到屋兰朔面前,眼睛瞪得溜圆,声音都劈了叉:
“屋兰!外面……外面都在传!
……你要回去……当……当可汗了?!真的假的?!
不是明就走吗?怎么突然就……”
陆知言语无伦次,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变砸懵了,手里的胡麻饼渣簌簌往下掉。
屋兰朔看着他,一夜未眠的疲惫被好友这鲜活真实的反应冲淡了些许。他轻轻点零头,平静道:“是真的,知言。父汗……遗命。”
“遗命”二字出口,陆知言难以置信取代,“老可汗……他……”
陆知言喃喃着,眼圈倏地红了。他想起上元夜那个爽朗的北狄摊主塞给屋兰朔奶条时的话。
“殿下,可汗他总念着您呢……”
那个在屋兰朔描述中如同山岳般伟岸的父亲,竟然就这样……
“哇——” 陆知言再也忍不住,像个孩子一样,扑上去紧紧抱住了屋兰朔,把脸埋在他肩膀上,毫无形象地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中充满了对好友失去父亲的悲伤和对他即将背负如山重任的心疼。
“屋兰……屋兰……你怎么就要当可汗了呀……那么远……那么大的草原……你一个人……呜呜呜……”
温热的泪水迅速濡湿了屋兰朔肩头的衣料。
屋兰朔的身体有片刻的僵硬,随即缓缓抬起手,轻轻拍着陆知言剧烈起伏的背脊。
“知言……”屋兰朔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有些哽。
紧接着,匆匆赶来谢临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素来一丝不苟的衣襟都带着匆忙的褶皱,清俊的脸上满是凝重。
谢临没有话,只是快步走进来,目光扫过桌上那尚未合拢的乌木盒子,以及屋兰朔手中紧握的信物和金印,最后落在屋兰朔疲惫却异常坚定的脸上。
一切尽在不言郑
谢临走到书案前,默默放下一个沉甸甸的布包。
解开系带,里面是几卷厚厚的手抄书册,墨迹犹新,显然是连夜赶工。
最上面一卷的封皮上,是谢临端方遒劲的字迹:《北狄诸部考略》。
下面依次是《草原山川水文志》、《北狄王庭世系与礼制辑要》……
学霸谢临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却带着沙哑和关牵
“时间太紧,只来得及整理这些。北狄诸部情况复杂,舆图志略或有助你尽快掌控全局。
王庭礼制……或可参考。若有需要,后续还可再整理。”
没有过多的言语,没有煽情的泪水,只有最务实、最有力的支持。
这些书卷,凝聚着谢临熬夜的心血,是他赠予新汗最珍贵的登基之礼。
屋兰朔看着那些墨香犹存的书卷,再看向谢临沉静却隐含忧色的双眼,喉头滚动了一下,重重地点头:“谢临……谢谢!”
就在这时,阿瑞踏入殿内,神色同样凝重,眉宇间却多了一份超越年龄的沉静与了然。
阿瑞静静地看了屋兰朔片刻,那双通透的眼眸仿佛能看进他灵魂深处所有的震动、迷茫与正在凝聚的决断。
阿瑞开口,声音清朗而平静,“屋兰,此去,你非独校”
阿瑞掌心托着一方用明黄锦缎包裹的物件。他一层层解开锦缎,露出里面一本装帧古朴、纸张泛黄的书册。
封面上是四个端凝的隶书大字:《北狄帝范·臣轨》。
“这是……”屋兰朔瞳孔微缩。他认得这本书!这是北狄开国皇帝亲撰、历代帝王必读的治国宝典!据原本深藏大内秘阁,等闲不得见。
阿瑞拍拍屋兰朔的肩,“父皇手谕,允我将此抄本赠你。
父皇言:‘治国之道,万变不离其宗。
仁心为根,明辨为刃,知人善任,审时度势。此书或可为镜鉴。’”
阿瑞将书册郑重地递到屋兰朔手中,目光灼灼:“屋兰,北狄的王,亦是草原苍生的君父。
愿你持此仁心明镜,承你父汗遗志,抚育万民,不负草原,亦不负长安十一年教养之恩。
你心中那‘开满花’的草原,必由你亲手缔造!”
阿瑞的话语,既是挚友的期许,又隐隐带着一丝代表北狄未来君主的期许。
《北狄帝范·臣轨》沉甸甸地落入掌心,带着历史的厚重和一份沉甸甸的信任。
屋兰朔低头看着那古朴的封面,再抬眼看向眼前三位挚友:
哭得像个孩子却情真意切的陆知言,连夜整理资料默默支持的谢临,以及送来帝王心术、目光中充满信任与期许的阿瑞。
一夜的惊涛骇浪,在挚友无言的支撑中,终于找到了坚实的锚点。
迷茫被驱散,惶恐被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力量。
屋兰朔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破茧而出的坚定,“阿瑞,谢临,知言……我记下了。必不负所托!”
………………
色微明,朱雀门外,车驾仪仗已然齐备。
北狄使团肃然列队,老萨满面容肃穆,手捧象征王权的金狼头权杖,静静等待着他们的新可汗。
宫门缓缓开启。
在一众大邺官员和禁卫的注视下,屋兰朔的身影出现在门洞的光影郑
屋兰朔不再穿着大邺的青衿或锦袍,而是换上了一身北狄王族正式场合的玄色骑射礼服。
一夜之间,那个温润明朗的长安少年仿佛被淬去了最后一丝青涩。
阿瑞、谢临、陆知言站在送行官员的最前方。
陆知言眼睛红肿,紧紧咬着嘴唇,强忍着不哭出声。
谢临面色沉静,目光却紧紧追随着屋兰朔的身影。
阿瑞则负手而立,神色平静,唯有眼底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波澜。
屋兰朔行至使团前,老萨满恭敬地躬身,双手将沉重的金狼头权杖高举过头顶。
屋兰朔的目光在那象征着无上权柄的狼首上停留了一瞬。
随即毫不犹豫地伸出右手,稳稳地、有力地握住了权杖冰冷的长柄!
“恭迎新汗!”
北狄使团所有人,包括那些剽悍的武士,齐刷刷单膝跪地,右手抚胸,洪亮而充满敬畏的呼喊声瞬间在空旷的清晨回荡。
屋兰朔手持权杖,缓缓转身。他的目光越过大邺送行的众人,最后落在了阿瑞他们三人身上。
那目光深沉、复杂,有离别的沉重,有对过往的深深眷恋,更有一种无需言的承诺与坚定。
屋兰朔微微颔首,一切尽在不言郑
然后,他决然地转身,迈开大步,走向那辆为他准备的、装饰着金色狼图腾的华丽车驾。
随着使团首领一声高喝,车马辚辚,缓缓启动,朝着北方,朝着那等待他征服与治理的辽阔草原,坚定地驶去。
阿瑞望着那渐渐远去的车驾,望着车辕上屋兰朔持杖端坐、仿佛一夜之间彻底长大的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一直平静的脸上,终于缓缓露出一抹极其复杂、却又带着无限期许的微笑。
阿瑞低声轻语,声音只有身旁的谢临和陆知言能勉强听清:
“此一去……草原的风沙,怕是要换一番气象了。”
长安城的轮廓在朝阳的金辉中渐渐模糊。屋兰朔端坐在微微颠簸的车厢内,缓缓闭上了眼睛。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阿瑞递来的《北狄帝范·臣轨》书页的触福
耳畔,依稀回荡着陆知言带着哭腔的嚎啕和谢临沉稳的叮嘱。
腰间,那枚冰冷的金印紧贴着肌肤,沉甸甸地提醒着他此刻的身份与责任。
屋兰朔仿佛还能感受到长安城初夏夜晚微风的温度。
感受到太液池畔垂柳的温柔,感受到朱雀大街人潮汹涌的烟火气。
感受到马球场上纵马飞驰的畅快,感受到蒙学堂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响。
感受到那个的、攥着别人裙角、仰望着窗外花海、用尽力气出“开满花”愿望的自己……
一滴滚烫的液体挣脱了紧闭的眼睑,沿着他棱角愈发分明的脸颊无声滑落。
屋兰朔紧抿着唇。唯有那只握着金狼头权杖的手,指节因为过于用力而微微泛白。
车窗外,属于大邺的、最后一片熟悉的田野急速倒退,终被飞扬的尘土模糊了轮廓。
前方,是通往雁门关的漫长官道,关隘之外,便是他阔别十一载、即将以君王之姿归去的故土。
那片广袤、苍凉、等待着他去播撒“花种”的茫茫草原。
朔风裹挟着塞外粗粝的沙尘气息,扑面而来。
少年质子屋兰朔,已永远留在了长安的暖阳与月色里。
车驾之上,北狄的新汗,缓缓睁开了眼。眸中,再无泪光,唯余一片沉静与浩荡无边的决心。
………………
*
这本书数据不好,到现在,在读过万而已,但是没有评分,翻翻最近开的某些新文,开局全靠抄和复制粘贴,这本书的梗但被用烂的感觉。
诶,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想的。有种空脑症的也写文的感觉,脑袋空空,逻辑空空,肚子里墨水也空空的人直接复制粘贴,改个主配角的名字就能成为“作品”的感觉。难评。
不过,给男女主一堆降智商、没什么脑子的配角对手,就算男女主赢了,那也只是赢了一些没什么脑子的对手,就算赢了一堆傻人痴人,也没什么好骄傲的感觉。
如果连这样降低智商给男女主作衬托的对手都赢不了,那就不知道怎么想的。
嗯,还有一万字番外存稿,看过没修文前版本的应该看过了。如果没更新,那到这里这就是全文终。
感谢大家的支持!
祝宝子们生活愉快~
顺风顺水顺财神~
…………………
(评分不够,麻烦大家动动你们发财的手指,多多评分,评分评分,想看女主的女儿的,这本如果开分8分以上,就再花几十万字养大一个鲜活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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