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锅腌笃鲜。
以最肥腴的咸肉吊出底味,用最鲜嫩的春笋提出清甜,再投入大块的五花和百叶结,以文火慢炖数个时,直到汤色乳白,肉酥笋脆。
这道菜,代表着和平年代里最安逸的时光,也象征着对燃料和时间最奢侈的挥霍。
在每一秒都可能是最后一秒的禁睡时代,长时间的等待本身就是一种原罪,而那浓郁到足以飘出几个街区的肉香,更是足以引来任何潜伏在阴影中的饥饿之物,无论是人,还是鬼。
“不行!绝对不行!”一个戴着眼镜、负责物资登记的年轻人激动地挥着手臂,唾沫星子横飞,“现在每入夜气温骤降,我们必须储备足够的燃料应对寒潮!你们要炖这锅汤,至少要耗掉我们三的份额!而且香气太重,万一引来‘脏东西’,谁负责?”
“负责?王,我们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一位拄着拐杖的白发老妪敲了敲地面,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执拗,“这口大灶,烧的是人间的烟火气。要是连一口香念的味道都做不出来,那跟吃饲料有什么区别?人活着,不就争这一口气么?”
“就是!入秋了,不喝碗热汤暖暖身子,怎么熬过越来越长的夜?”
“你们年轻人就懂快餐,蛋炒饭蛋炒饭,吃得人心里发慌!”
争执的双方,一边是讲求效率、数据和生存率的年轻人,他们是共炊网络得以运转的齿轮;另一边,是固守着味觉记忆、讲求传统和“活法”的老人,他们是这个网络最初的精神内核。
双方僵持不下,人群被无形地分割成两派。
原本升腾着热气和希望的中央灶台,此刻冰冷地闲置着,像一头沉默的巨兽,观看着这刺耳的对峙。
空气中弥漫的焦躁,比冻肉库本身的寒气更加冻人。
一直沉默地靠在墙边擦拭着大铁勺的老吴,终于动了。
他没有劝解,也没有斥责,只是拎起旁边一个半满的水桶,走到冷灶前,手臂一扬,将半瓢冷水猛地泼进了冰冷的灶膛。
“嗤——”
一声剧烈的嘶响,大股白色的水蒸汽瞬间腾起,像是灶台发出了一声不耐烦的叹息。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闭上了嘴。
老吴将空桶重重地顿在地上,环视着一张张错愕的脸,沙哑的嗓子终于挤出几个字:“火,不挑菜。饭,不分辈。”
他顿了顿,用那把锃亮的大铁勺指了指灶台:“谁先想出法子,让想喝汤的喝上,想吃饭的也有着落,今这勺子,就归谁。”
完,他便重新靠回墙角,闭上眼,仿佛一切与他再无关系。
一潭死水被彻底搅动。
人群先是愕然,随即陷入镣声的议论。
挑战取代了争执,问题压过了情绪。
人们开始真正地思考,而不是单纯地宣泄。
深夜,一道纤细的身影混在轮值的志愿者中,默默地搬运着柴火。
司空玥换上了一身朴素的工装,戴着口罩和绒线帽,将自己那份过于显眼的气质藏匿得严严实实。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以一个普通帮厨的身份,观察着这个陷入难题的共炊点。
她看到,老吴并非真的撒手不管。
他独自一人蹲在灶台的阴影里,手中捏着一根烧得半截的焦黑木炭,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吃力地画着一个潦草的布局图。
一个主灶口,两个副风门,余热的走向……他想利用主灶炖汤的长时间燃烧,将余热引导至旁边的铁板,用来做快手的炒饭。
一火两用。
这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厨师能想到的最优解。
司空玥看着那简陋的流程图,脑中已经开始自动演算更优化的通风结构和热能利用率。
她正想上前,以一个“恰好懂点工程学”的志愿者身份提点几句,一只冰冷的手却轻轻拉住了她的衣角。
她一怔,低头看去,是一个脸庞很脏的盲童。
他没影看”她,的头颅侧向灶台的方向。
“姐姐,别过去。”男孩的声音很轻,“吴爷爷在听火。”
司-空玥不解,却依言停下了脚步。
只见那盲童松开她,摸索着墙壁,缓缓地绕着巨大的灶台走了一圈。
他伸出手,像抚摸宠物一样,一寸寸地触摸着冰冷的砖石。
当他走到灶台左侧下方时,手指停住了。
“吴爷爷,”他忽然开口,声音清脆,“左边数,第三块砖,松了。晚上起风,火会往那边偏。”
蹲在阴影里的老吴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精光。
他一言不发,起身走到盲童所指的位置,用手指关节敲了敲那块砖,侧耳听了听回响,随即点零头。
他找来锤子和几块木楔,叮叮当当地将那块松动的灶砖重新固定、塞紧。
司空玥站在原地,心中掀起一阵巨浪。
她想到的是结构力学和空气动力学模型,是数据和图纸。
而这个失明的孩子,凭借着触觉和对风声的记忆,指出了一个连老吴的经验都忽略聊致命细节。
这些人……他们已经形成了一种超越语言和图纸的协作本能。
这个网络,有了自己的感知,自己的神经末梢。
次日清晨,冻肉库里史无前例地飘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香气。
一边是浓郁醇厚的肉汤,另一边是干香扑鼻的蛋炒饭。
两种味道互不侵犯,又奇妙地交融在一起,构成了一种全新的、名为“生活”的气息。
那位白发老妪捧着一碗乳白色的热汤,只喝了一口,眼圈就红了:“这味儿……像我刚嫁过来那年,我婆婆在灶头上给我炖的……”
而那个曾激烈反对的年轻人,端着一碗堆得冒尖的炒饭,一边大口咀嚼一边含混不清地笑骂:“咸死了!老吴你手抖了吧!”嘴上抱怨着,却一连往嘴里扒了三大口,烫得直吸气。
老吴坐在高高的门槛上,点燃了一支劣质的卷烟,深深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他无意间瞥了一眼刚刚熄火、锅底尚有余温的大锅。
晨光从库房顶部的窗斜射下来,锅底残留的一层薄薄的油渍,在微风的吹拂下,缓缓蠕动,笨拙地拼凑出两个歪歪扭扭的字。
——够了。
老吴拿着烟的手猛地一僵。
他怔怔地看着那两个字,随即猛地抬头,望向城市远处,那根早已成为地标的烟囱塔顶,那口默面朝的巨大铝锅。
“你子……”他喉结滚动,喃喃自语,“还盯着呢?”
巷尾的阴影里,司空玥静静地看着这一牵
她收回了望远镜,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拿出那本《共炊纪年》做任何记录。
有些事,一旦被记录,就从鲜活的奇迹,变成了冰冷的历史。
三日后,一个没有任何寄件人信息的包裹送到了安宁局她的办公室。
打开来,是一本用牛皮纸做封面的、手工缝制的册子。
封面上,是用炭笔写下的五个大字:《西市混搭集》。
她翻开,里面全是手抄的菜谱,字迹各不相同,有苍劲的,有娟秀的,也有稚嫩的。
全都是这段时间以来,西市共炊点的居民们自创的“融合菜”。
“腊肉泡饭配酸辣汤底”、“红薯粥拌榨菜肉末丁”、“火锅底料快煮挂面加荷包蛋”……每一道菜都显得不伦不类,却又透着一股在绝境中努力活下去的生猛劲儿。
每一页的边缘,还用字标注着适用人群:“体弱消化不良者”、“夜班守夜人加餐”、“专治挑食娃”。
司空玥翻到扉页,沉默良久,拿起笔,用清隽的字迹在空白处写下一行评语。
“规则已死,味道长生。”
她没有将这本“孤本”锁进保险柜,而是将其复印了数百份,通过安宁局的内部渠道,寄往了全国每一个挣扎求生的共炊据点。
署名处,一片空白。
当晚,她驱车经过一座桥洞。
桥洞下,一个临时搭起的灶摊前,也围着几个人。
摊主是个年轻女孩,她将一块黑板挂了出来,上面用粉笔写着:“今日供应:混搭试试?”
女孩正耐心地教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如何切姜丝,动作笨拙,神情却无比认真。
司空玥将车停在远处,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忽然,她感觉贴身存放的衣袋里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热意。
那片来自烟囱塔顶的铝锅碎片,在她掌心短暂地发烫,温度几乎要灼伤皮肤,但仅仅一秒,便又彻底冷却了下去,变回了一块冰冷坚硬的金属。
火种已经落地生根,在这片废土上长出了自己的根系,它不再需要一个沉默的看护者了。
司空玥重新发动汽车,没有回头。
车窗外,先是传来一声锅盖被用力掀开的清脆碰撞声,紧接着,是女孩和流浪汉混杂在一起的笑骂。
“哎哟!糊了!但是……好香啊!”
车子汇入沉寂的夜色。
日子在锅碗瓢盆的交响中悄然滑过,秋意渐浓,风一日比一日凉。
这座城市在艰难地适应着没有英雄、只有厨子的新日常。
然而,当深秋的第一个寒夜降临时,城南那座废弃的老砖窑里,一簇火苗却烧得格外旺。
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女人,正心翼翼地用勺搅动着一口锅里乳白色的米糊。
那是她给刚出生的孩子熬的夜奶。
米糊的香气在寒风中飘散。
女人紧绷了一整的神经,在熟悉的食物香气中,终于有了一丝松懈。
她太累了,眼皮重得像挂了两块铅。
锅里的米糊终于熬好了。
她盛出一碗,吹了又吹,直到温度适宜。
在孩子满足的吮吸声中,她的世界渐渐模糊。
勺子从她无力的指间滑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当啷”声。
她的头,缓缓地垂在了冰冷的砖墙上。
禁睡时代最大的禁忌,那头始终在所有人身后觊觎着、追逐着的黑色野兽,终于在这一刻,悄无声息地咬住了它精疲力竭的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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