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鸡鸣已经响了三遍,熹微的晨光像探路的触须,从窗格的缝隙里一丝丝挤了进来,将屋内的黑暗驱散得斑驳陆离。
可他仍未醒来。
这在“禁睡时代”是一个足以引发最高级别警报的信号,意味着意识流失,意味着永不归来。
然而,守在土炕边的司空玥,脸上却没有丝毫惊慌,只有一种近乎屏息的凝重与期待。
她一整夜没有合眼,指尖始终轻轻搭在陈三皮的手腕上,像是在读取一部最精密、最古老的典籍。
那原本在她感知中早已溃散如沙、无法聚合的银色脉络残痕,此刻,竟在他温热的皮下,如同一条条冬眠后苏醒的地下河,开始缓缓地、富有生命力地流转。
它们不再是狰狞的伤疤,而是在积蓄,在沉淀。
这不是恢复。
司空玥心头剧震,这是一个她从未在任何资料中见过的词汇——转化。
村民们不敢惊扰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
亮后,有人悄悄在院门口摆上了一碗尚冒着热气的米粥,然后便远远退开,仿佛生怕脚步声会惊扰了山神的安眠。
这是禁睡症爆发以来,经过严密监控和确认的,全球首个未被卷入里世界、无意识流失的自然睡眠案例。
它的意义,远比击杀任何一头禁忌存在都更加重大。
此刻,陈三皮的意识正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色稻田里。
脚下的泥土并非冰冷死寂,而是带着一种雨后的松软与温润,每一步都陷得很深。
他赤着脚,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数细的根须正温柔地缠绕着他的脚踝,汲取着什么,又反馈着什么。
远处的幕下,悬浮着一口巨大得不成比例、倒扣着的铝锅。
锅底朝,上面布满了熟悉的磕碰与划痕,但在最中心的位置,一道裂缝正缓缓张开,像一只沉睡巨兽半睁的眼,从缝隙里透出微弱却温暖的光。
他下意识地向那口锅走去。
随着距离拉近,无数细碎的、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玻璃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的地底传来,汇入他的脑海。
“城西废弃幼儿园……要一碗阳春面,面要软一点。”
“殡仪馆三号更衣室,麻辣烫,顶格加辣,不要香菜……”
“北郊烂尾楼,一份猪脚饭,他他好久没吃过饱饭了……”
这些曾经如同催命魔咒般缠绕着他的叮铛残响,此刻却失去了所有的阴冷与诡异。
它们不再是悬在他头顶的利剑,而是化作了温和的低语,顺着黑色稻禾的根茎,一点点渗入脚下肥沃的土壤,最终消弭于无形,仿佛变成了这片土地最深沉的养分。
他忽然明白了。
那些他投喂过的鬼神、执念、禁忌存在,它们没有消失,也并非被彻底抹除。
它们只是……被“记得”喂饱了。
这片黑色的稻田,就是由无数个“记得”构筑而成的梦境。
而他,是这片田地里,第一个安然入睡的农夫。
现实中,山村的宁静被一阵压抑的哭声打破。
村西头王二婶家五岁的孙子,不知怎么的,突然发起高烧,整夜胡话,脸憋得通红,无论用湿毛巾怎么敷都不管用。
村里的老人围了一圈,交头接斥,最后叹了口气,是“夜魇附体”。
最近村子附近阴气太重,孩子阳气弱,容易被梦里的脏东西缠上,需要找个命硬的人,替孩子“挡一程梦”。
在过去,这种事会立刻去请山外的道士做法事。
可如今,人群中却有人声提议:“要不……等三皮师傅睡醒了,让他给瞧瞧?”
这个念头一出,立刻得到了所有饶认同。
话音刚落,那间紧闭房门的老屋内,静静沉睡的陈三皮眉头忽然微微一蹙,他那条恢复了正常肤色的左臂皮下,一缕缕极淡的金色纹路如呼吸般忽明忽暗,闪烁了一瞬。
“不对劲。”
司空玥立刻察觉到他平稳的生命体征出现了一丝微的波动,仿佛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石子。
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起身冲出屋外,沉声对抱着孩子的王二婶:“把孩子抱过来,离那间卧室远一点!”
众人不明所以,但还是下意识地照做了。
司空玥将浑身滚烫的孩子接到怀里,迅速徒院子角落,同时从口袋里掏出那支巧的录音笔,按下了播放键。
“……你那锅里的饭不是你做的?我信。”
她那冷静而克制的声音,混合着无数普通人关于灶火与食物的温暖故事,在寂静的院落里循环播放。
没有驱邪的咒语,没有震慑的法力,只有最朴素的讲述。
奇迹般的一幕发生了。
原本冰冷的院落里,空气似乎回暖了几分。
那哭闹不止的孩子,在母亲怀里渐渐停止了挣扎,急促的呼吸变得平缓。
片刻之后,他竟安然入睡,烧得通红的脸也恢复了正常的红润。
而老屋内的土炕上,陈三皮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他无意识地翻了个身,侧卧着,额角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呼吸重新变得绵长深沉。
司空玥看着这一切,迅速在随身携带的《夜炊白皮书》手稿上,将“禁忌现象分级”那一栏里原有的条目重重划去。
她用笔尖,郑重地写下了一行全新的定义:
“一级安全信号:凡人可眠而不堕。”
她终于确信,陈三皮不是战胜了规则,也不是找到了漏洞。
他是以一个凡人之躯为熔炉,以最纯粹的执念与温情为柴薪,将那份来自高维存在的“幽冥契约”,进行了一场彻头彻尾的逆向净化。
他把他从系统那里得到的所有力量,连本带利,全数“偿还”给了这片土地,将它们沉淀为一种看不见、摸不着,却真实存在的“安全副。
这种改变无法复制,却可以蔓延。
正午时分,当阳光的温度足以晒得人脊背发烫时,陈三皮终于睁开了眼。
没有惊动地的异象,没有力量爆体,他只是像一个睡了懒觉的普通人,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然后缓缓坐起身。
他的第一句话,不是问自己睡了多久,也不是关心身体的变化,而是吸了吸鼻子,有些困惑地嘟囔了一句:
“我好像……梦见我妈饭快糊了。”
话音刚落,他竟真的从空气中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焦香。
他扭头看向灶台的方向,那里,他昏睡前做的那一钵腊味合蒸,因为余温太久,边缘的糯米果然略显干硬,散发出轻微的焦糊味。
他笑着,抬手要去掀开锅盖,脚步虽然还有些虚浮,却坚持着没有让任何人搀扶。
司空玥的目光死死锁在他的背影上,那身形依旧单薄,影子在灶火的映照下拉得细长,仿佛一阵山风就能吹散。
可偏偏就是这道影子,此刻却比院外任何一道实质的墙壁,都更让人觉得安稳、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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