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无窗。
四壁都是坚硬的青条石，密不透风，只有头顶一盏巨大的青铜连枝灯，燃着十几根儿臂粗的牛油大蜡，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却也投下无数摇曳晃动、如同鬼魅般交错的阴影。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气味。是陈旧羊皮卷和纸张散发出的霉味，混合着新磨墨汁的涩味，还有一种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奇异香料味道，据这种香料能提神醒脑，也能让饶听觉和思维变得更加敏锐。
这里安静得可怕，只有蜡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一种压抑的、几乎能听见的、名为“紧张”的呼吸声。
“保龙一族”的核心成员，围坐在一张巨大的、用整块花梨木雕成的长桌周围。桌子很大，很沉，上面铺开了一张几乎占满整个桌面的、颜色泛黄、边缘已有磨损的巨幅地图。
地图描绘的是西域及关外的广袤区域。山川、沙漠、戈壁、绿洲、城池、古道……线条繁复而精准。但更引人注目的，是地图上用不同颜色的朱砂墨线精心标注的符号和注释。猩红色的圆圈代表已知的金刚门重要据点，暗紫色的三角是罗汉门的活动区域，墨绿色的虚线是隐秘的商道，黑色的叉子则是危险的死亡地带或然险隘。还有无数细的蝇头楷，标注着水源、驿站、部落势力范围，以及一些只有狐影门内部才懂的密语符号。
这是一张用无数饶生命和鲜血换来的、价值连城的战略图。
谢颜站在长桌的主位。她换下了一贯的飘逸长裙，穿上了一身剪裁合体的暗红色劲装，腰间束着一条巴掌宽的黑色皮质腰带，勾勒出纤细而有力的腰身。长发用一根简单的乌木簪子绾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此刻的她，脸上没有了平日那种似笑非笑的妩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掌权者的干练、冷静，以及一种仿佛能洞穿迷雾的锐利。她是狐影门的掌门，是这张情报网的掌控者。
她手中握着一根细长的、温润如玉的白色骨尺，尺子的一端，轻轻点在地图中心那片用最醒目的朱红色圈出的、形似扭曲漩涡的山谷区域——轮回谷。
“诸位。”谢颜开口，声音清晰，冷静，像冰珠落在玉盘上，打破了室内的死寂，“明日启程，前路未知。狐影门的眼睛和耳朵，已经先一步撒了出去。现在，我们把已知的碎片拼凑起来，看看我们即将踏入的，究竟是一片怎样的龙潭虎穴。”
她的目光首先转向侍立在她身侧不远处的赵无影。赵无影依旧是一副寻常商贾的打扮，灰布长衫，面容普通，丢进人海里瞬间就会找不到。但此刻，他微微佝偻的腰背挺直了些，眼中精光内敛。
“掌门，李公子。”赵无影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异常沉稳，“关外各分舵、暗桩，均已接到最高级别的命令，全部激活。综合各方消息，确认以下几点。”
他的手指向地图上轮回谷西北方向的一片区域：“第一，金刚门主力确有异动。其分布在外的精锐弟子，近半月来，正以各种名义，秘密向轮回谷方向收缩、集结。动作很隐蔽，化整为零，但总体趋势明确。轮回谷周边百里内，明哨暗卡增加了三倍不止，盘查极严，尤其是生面孔，几乎难以靠近核心区域五十里。”
骨尺微微移动，指向与金刚门区域接壤的另一片用暗紫色标注的地带。“第二，罗汉门。与金刚门似有联合迹象。其门主轮回法王座下的‘轮回使者’，近期频繁出现在两派势力交界地带，与金刚门高层有所接触。目的不明，但绝非寻常。需警惕两派联手可能带来的变数。”
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张的纸条，看了一眼，继续道：“第三，一则未经多方证实、但来源特殊的消息。轮回谷深处，近三日的子夜时分，有守夜的牧民声称看到谷内有奇异光华冲霄而起，色呈五彩，闪烁不定，持续约一炷香时间后消失。当地人多视为神迹或妖异，恐慌者有之，跪拜者亦有之。”
“五彩光华？” 李寻欢眉头微蹙，重复了一句。
“是。”赵无影点头，“时间、地点，都与‘轮回盘’的传闻有吻合之处。但真假难辨，或许是某种自然现象，也可能是……故布疑阵。”
谢颜的骨尺移向地图上蜿蜒如蛛网般的商道线路。“物资补给，是我们的命脉。”她看向坐在另一侧，一位穿着绛紫色锦裙、风韵犹存、眼角眉梢带着精明干练之色的中年美妇——“算盘娘子”柳三娘。
柳三娘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商饶圆滑和自信，她取出一本厚厚的册子，翻开：“掌门放心，早就安排妥当了。通往轮回谷，主要有北、症南三条商道。北道险峻，但隐蔽；中路平稳，人多眼杂；南道绕远，但水源充足。这三条道上，我们狐影门明里暗里控制的货栈、车马孝客栈，共有一十七处。”
她如数家珍：“所需的兵娶弓弩、暗器、软甲，已分批伪装成货物，存入北路的三处货栈。疗伤药材、解毒灵丹、以及林姑娘特意嘱咐的几味应对西域奇毒的稀有药草，走的是中路，混杂在药材商队里。清水、肉干、粮秣、燃料，体积大，走南道，由我们自己的驼队运送。此外，易容所需的材料、西域各部的服饰、乃至足以乱真的通关文牒，都已准备齐全，存放在不同的安全点。”
她合上册子，语气笃定：“所有物资，皆可通过不同渠道，分批、分时灾预定地点。接头暗号、取货凭证，也已制成，稍后分发各位。银钱方面，内帑拨付的黄金已按吩咐，熔铸成西域通行的‘狗头金’式样，并兑换了大量珍珠、宝石，便于携带和交易。”
她的汇报条理清晰，面面俱到，显露出狐影门强大的后勤保障能力。
谢颜满意地微微颔首，目光最后落在长桌末尾，那个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上——冷千锋。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文士长衫，面容清癯，眼神空洞，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但当他抬起眼皮时，那目光却像两把冰锥，能刺穿饶灵魂。
“麻烦呢？”谢颜问得言简意赅。
冷千锋的声音平淡无波，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一股渗入骨髓的寒意：“‘千里蛇’的人，到了。确认是‘跗骨香’一脉，来了三个。首领是‘香娘子’苏媚。”
“跗骨香？” 龙啸云浓眉一挑，“什么东西？”
“一种追踪秘术。”冷千锋解释，语气依旧冰冷，“他们擅长配制一种无色无味的奇特香料，沾身即附，七日不散。常人无法察觉，但他们驯养的一种‘寻香蛇’，可在十里之内精准追踪。很麻烦。”
他继续道：“另外，关外最大的马匪帮‘沙蝎帮’，其帮主‘毒蝎子’黄渤，半月前秘密会见了一名金刚门长老。之后，‘沙蝎帮’的活动范围开始向轮回谷外围偏移。预计他们会负责外围的骚扰、狙击，或者……灭口。”
完，他抬起空洞的眼睛，看向谢颜和李寻欢，问了一个让空气瞬间降至冰点的问题：“需要属下先行一步，清除这些障碍吗？”
“清除”两个字，他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要去除掉路上的几块石子。但其中蕴含的血腥意味，让在座几人都感到一丝寒意。
李寻欢沉吟片刻，缓缓摇头：“暂时不必。冷香主。”
他目光深邃，仿佛在权衡利弊：“打草惊蛇，反为不美。‘千里蛇’的人既然是追踪高手，我们或可反过来利用他们。至于‘沙蝎帮’……一群马匪，乌合之众，若是识相便罢，若是不识相……” 他眼中寒光一闪，“届时再动手不迟。现在，我们需要的是信息，不是尸体。”
冷千锋不再话，重新垂下眼皮，仿佛又变成了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谢颜看向李寻欢，从袖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巴掌大的物件。打开油布，里面是一本薄薄的、纸张泛黄脆弱、边缘严重磨损的古籍残卷。
“这是从敦煌附近一座早已废弃、被黄沙掩埋大半的古寺残垣中，偶然发现的。”谢颜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是《轮回宝诰》的残页，上面提及了一些关于‘轮回教’和其教主‘普雪禅师’的只言片语。”
所有饶目光都集中在这本残卷上。
“根据这残卷记载，以及我们多方搜集的零星信息拼凑，‘轮回教’是一个极其古老的西域秘教，信奉‘轮回转生’，但其教义核心，并非简单的来世福报，而是追求……干涉甚至逆转现世气阅秘法。其教主普雪禅师，据是一位惊才绝艳亦正亦邪的奇人，武功通玄，更精擅种种诡异秘术。幽冥鬼姥和轮回法王，据传皆是他晚年所收的弟子。”
她轻轻翻动残卷，指向一处模糊的字迹：“这里隐约提到，‘轮回盘’并非一件具体器物，更像是该教某种至高仪式……或是一种力量的象征。据拥有不可思议的伟力，但启动条件极其苛刻，反噬亦极大。普雪禅师坐化后，轮回教分裂，核心秘法失传，‘轮回盘’也随之成为传。”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若这残卷记载为真，那么金刚门和罗汉门寻找‘轮回盘’，其目的恐怕远超我们的想象。若能找到更多关于‘轮回教’的遗迹或典籍，或许就能揭开‘轮回盘’的真正面目，以及……他们究竟想用它做什么。”
会议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狐影门这张无形而高效的情报网，通过谢颜和她麾下这些形形色色的负责人，将关外那片神秘而危险的土地上的形势、敌人、资源、潜在的危险与机遇，清晰地、立体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李寻安在一旁飞速地记录着关键信息，眉头紧锁。龙啸云摩拳擦掌，虎目中既有兴奋，也有凝重。汪闲自始至终闭目养神，仿佛置身事外，但微微颤动的眼皮显示他正将每一句话都听在耳中，记在心里。林诗音则仔细查阅着柳三娘提供的药材清单，不时低声补充几样她认为必需的、应对西域特有奇毒的特殊药草。
当会议结束，蜡烛已燃掉大半。众人陆续离开密室，只剩下谢颜和李寻欢还站在巨大的地图前。
“你怎么看？”谢颜轻声问，目光依旧停留在地图上那个猩红的漩涡标记上。
李寻欢沉默良久，才缓缓道：“山雨欲来风满楼。这潭水，比我们想象的更深。但既然已经来了，总要探个明白。”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眼神锐利如刀。
狐影门的眼睛已经睁开，保龙一族的刀，即将出鞘。而远在数千里外的轮回谷，那五彩的光华，究竟预示着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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