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腐朽而甜腻的味道，仿佛是无数阴谋与怨魂发酵后的余韵，顺着记忆的缝隙，从冷宫的旧址丝丝缕缕地渗出，缠绕在紫宸殿的每一个角落。
它提醒着苏烬宁，清理掉一个周全，不过是拔除了庭院里最显眼的一根毒草，而那片真正滋养毒物的、盘根错节的土壤，还深埋在皇权的基石之下。
翌日清晨，色未明，奉门广场却已是人山人海，气氛庄严肃杀。
紫大臣一身绯色官袍，面容冷肃，立于临时搭建的高台之上，声如洪钟：“奉皇后娘娘懿旨，开堂公审‘影炉案’首犯，周全！”
话音落下，镣铐拖地的刺耳声响中，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二十岁的周全被押解上台。
他发髻散乱，眼神空洞，再无半分昨日叛军统帅的凶戾之气。
“周全，你可知罪？”紫大臣厉声质问。
周全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台下攒动的人头，最终定格在远处巍峨的宫墙之上，喉间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嘶哑声：“罪？我最大的罪，就是错信了人，当了一辈子见不得光的狗！”
他猛地挺直脊梁，像是要将积压多年的秽物一次性呕出：“我本是‘影炉’死士，奉主上之命，行阴暗之事！二十年来，我手染鲜血，暗杀大臣，构陷忠良，桩桩件件，皆有记录！”
人群哗然！
“影炉”这个只在坊间传中存在的影子组织，竟被亲口证实！
紫大臣眼神一凛，追问道：“你最后一次任务，目标是谁？”
周全眼中闪过一丝癫狂的痛苦，他死死盯着皇宫的方向，一字一顿地吼道：“是……是当年的太子殿下！主上命我，在太子殿下前往南境历练的途中，制造意外，让他……有去无回！”
此言一出，全场死寂！
当年的太子，便是如今的太上皇萧景珩！
这桩惊秘闻，竟将矛头直指先帝时期的权力核心！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个尖利的声音骤然划破长空。
“你谎！”
一名身着藏青色内侍服的老太监猛地从人群中冲出，他面容扭曲，双目赤红，状若疯魔地嘶吼：“那晚的‘安神汤’是我亲手递到太子殿下手中的！是我！不是你！”
他话音未落，身形便是一个踉跄，嘴角溢出黑色的血沫，随即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身体剧烈抽搐几下，便再无声息。
变故突生，禁卫军瞬间将现场封锁。
林墨快步上前，俯身探查，片刻后，她神情凝重地站起身，对一旁的青鸢低声道：“咬舌自尽。舌下藏有微型毒囊，手法干净利落，是死士。毒囊的样式……”她顿了顿，”
辰时，京城一处偏僻的杂院内，青鸢推开一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这里是那名自尽老太监的故居。
房间陈设简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腐的霉味。
青鸢目光如炬，很快便在床板的夹层里，摸到了一本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日记。
日记的笔迹娟秀，与那老太监的粗鄙外表截然不符。
里面详细记载了他多年来奉“上命”，监视多位皇子日常言行，事无巨细，定期向一位神秘的“无名阁主”汇报。
青鸢翻到最后一页，墨迹未干，字迹却因主饶惊恐而显得潦草慌乱：“今晨令我灭口，我知时辰到了。太子案发，炉主必弃我。与其受凌迟之苦，不如自了。只是……可怜了我的孩儿……”
青鸢合上日记，心中一片冰寒。
这哪里是什么太监，分明是一个被净身送入宫中，身不由己的棋子。
而那个“无名阁主”，又是谁？
巳时，长信宫内。
林墨将一份最新的检验报告呈到苏烬宁面前，声音罕见地带上了一丝迟疑：“娘娘，微臣比对了毒囊的金属材质与宫中近二十年的物料损耗记录，发现这种特制的微型铜囊，其铜料来源……与太上皇寝宫‘养心殿’专用药匣的损耗记录，完全吻合。”
空气瞬间凝固。
养心殿，是萧景珩登基前的居所，如今虽为太上皇，那里仍保留着他最私密的物品。
这意味着，那个能调动“影炉”死士、并能轻易将毒物放入御膳房的幕后黑手，其势力早已渗透到了萧景珩的核心圈层。
苏烬宁面沉如水，久久未语。她端起茶盏，指尖却感到一丝凉意。
片刻后，她放下茶盏，平静地传令：“请太上皇过来。”
萧景珩来时，殿内只余他们二人。
苏烬宁没有绕弯子，将那份报告推到他面前，抬眸直视着他深邃的眼眸，声音清冷而平直：“臣妾想问陛下，当年在‘影炉’中，为求自保，您是否也曾……签过这样的‘影杀牌’？”
她指的是“影炉”内部用于下达命令、证明身份的黑色玉牌。
萧景珩的目光落在报告上，慵懒的表象褪去，只剩下无尽的冰冷与疲惫。
他沉默了良久，久到殿外的光影都挪动了寸许，才缓缓点头。
“签过。”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自嘲，“在那个人人自危的地方，不杀人，便要被杀。但我向你保证，我亲手签下的每一块牌，都在离开‘影炉’的那一夜，被我亲手投入火中，烧成了灰。”
他顿了顿，”
一句话，道尽了背叛与阴谋的彻骨寒意。
未时，苏烬宁一道密令下达，彻查养心殿近三个月的所有出入记录。
如山的卷宗被搬到她面前，宫人、侍卫、太医……每一个名字都被反复核对。
最终，青鸢指着一处空白，低声道：“娘娘，您看。每逢月初七的深夜子时，都有一名‘采药宫人’入殿，理由是为太上皇取用安神草药。但此人从不亲自在名册上留名，皆由当值太监代笔，且每次的代笔者都不同。”
“调取当夜当值人员的记忆画像。”苏烬宁当机立断。
半个时辰后，数张由宫廷画师绘制的画像摆在案上。
尽管细节各异，但那双阴鸷而独特的三角眼，却指向了同一个人。
苏烬宁取过一张卷宗，上面赫然是两年前因“恶疾”暴毙的御前文书，沈砚——沈昭仪的远房族侄，一个史书记载中手无缚鸡之力，却在暗中精通易容与南疆毒术的鬼才。
原来，他根本没死。他像一只寄生在皇宫心脏里的毒虫，一直都在。
戌时，夜幕降临。
苏烬宁却没有下令派兵缉拿。
她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
她命人将沈砚的画像摹刻了上千份，张贴于宫中各门各殿，乃至京城的大街巷。
画像之下，附着她亲笔写下的谕令：“凡提供此人线索者，赏良田十亩，黄金百两。”
她不抓，她要让他自己跑。
她要看看，这张由无数双眼睛织成的罗地网，会把他逼向何方，又能牵扯出谁来。
这一夜，京城无眠。
三更时分，西苑宫门外，一个负责守夜的太监连滚带爬地跪倒在地，高举着双手，声音因恐惧而剧烈颤抖。
“启禀皇后娘娘！方才……方才有个人影塞给奴才这个，让奴才……务必交给您！”
青鸢接过那东西，呈到苏烬宁面前。
那是一块被火烧灼得只剩下半截的黑色玉牌，质地温润，却透着一股邪气。
借着灯火，可以清晰地看到玉牌上残存的两个古篆字，笔锋凌厉，入玉三分。
“师尊”。
风暴似乎在这一刻戛然而止，沈砚这条线，断了。
然而，苏烬宁看着那块玉牌，嘴角却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敲山震虎，老虎未出，却惊出了一只泄露方位的幼崽。
“影炉”之内，竟是师徒传常
那么，这位能让沈砚在穷途末路之际，仍要舍命保全的“师尊”，又会藏身于何处？
她的目光穿透深沉的夜色，望向城东的方向。
那里，有几座香火早已断绝的废弃道观，是前朝留下的遗迹，也是京城里最容易被人遗忘的角落。
风，从东方吹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陈年檀香混杂着药草的味道。
苏烬宁对身后的青鸢递去一个眼神，无声的命令已然下达。
真正的狩猎，此刻方才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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