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的笑声在斩仙台上空炸开，肆无忌惮，震得云海翻腾。
那笑声仿佛有了实质，化作一只无形的大手，当着满神佛的面，一耳光接着一耳光，狠狠抽在普法尊的神躯之上。
“安静！”
普法尊忍无可忍，一声神吼，威压如山崩海啸，强行将那刺耳的笑声碾碎。
他一步踏出，周身迸射出细密的紫色电弧，双眼死死锁定斩仙台上那个闭目不语的身影。
“此子心性已被怨气侵染，恐他以神念扰乱镜中因果！”
“本尊，暂封其六识！”
话音未落，他并指如剑，隔空一点。
一道金光自他指尖迸现，瞬息之间没入林澈眉心。
刑柱上，林澈的身躯微不可察地一颤，随即便彻底失去所有感官，如一尊石雕般沉寂下去。
“哼，现在，我看谁还能耍花样！”
普法尊做完这一切，眼角余光扫过孙悟空那张似笑非笑的猴脸，随即转向掌镜仙官，声线冰冷。
“继续！”
嗡——
轮回镜的画面，如被投入巨石的湖面，剧烈流转。
镜中，黑风岭前。
那个锦衣青年林澈，并没有回头。
他也没有如众仙所料，怒发冲冠地冲向官府报案。
他只是用那双燃火的眼睛，最后看了一眼盗匪们消失的山林深处，将那些狰狞的面孔，将那片血腥的土地，一笔一划，深深刻进了自己的骨头里。
而后，他调转马头。
带着身后那群早已吓破哩的家仆，沉默地返回了金平城。
回到那座雕梁画栋的府邸，他做的第一件事，是遣散了所有仆人，将半数家财分发给他们，足够安度余生。
第二件事，他独自走入书房。
将那满屋子曾被他视若珍宝的圣贤之书，一本，又一本地，亲手投入了燃烧的火盆。
熊熊的火焰升腾而起，吞噬着纸张上的“仁义道德”。
火光映照在他年轻而决绝的脸上，将那最后一丝书卷气，焚烧得干干净净。
自此，世间再无书生林澈。
他弃文从武。
变卖掉剩下的所有家产，换来堆积如山的金银，以此招募下间的亡命之徒，供养那些无处可去的落魄游侠。
他不再信奉白纸黑字的律法。
他只相信，自己手中冰冷的剑锋。
轮回镜的画面，开始以惊饶速度流淌。
春去。
秋来。
寒暑交替。
十年光阴，在镜中一晃而过。
当画面再次稳定时，镜中的林澈，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面如冠玉的富家公子。
他变得黝黑，精瘦，每一寸皮肤下都潜藏着爆炸性的力量。
他身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疤，那是十年血火生涯留下的勋章。
唯一不变的，是他那双眼睛。
十年如一日，始终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终于，在一个风雨如晦的夜晚，他带着一支由百余名亡命徒组成的队伍，如一支射入黑暗的利箭，决绝地杀向了黑风岭。
喊杀声！
兵刃碰撞声！
临死前的惨叫声！
血与火的交响，响彻了整片山林。
这是一场最原始、最惨烈的厮杀，没有计谋，没有退路，只有你死我活。
当黎明的第一缕光，艰难地穿透乌云，洒落在这片被鲜血浸透的山寨时。
战斗，结束了。
林澈的队伍，只剩下不到二十人，人人带伤，力竭欲倒。
而黑风岭上，那一百零七名穷凶极恶的盗匪，无一生还。
山寨的聚义厅内，尸骸枕藉，血流成河。
林澈拄着一柄已经卷了刃的豁口长剑，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混杂血腥味的空气。
在他脚下，那个独眼龙匪首，正被他死死踩住。
“你……你到底……是谁？”
独眼龙口中不断涌出混着内脏碎块的血沫，用尽最后的力气，问出了这个困扰他至死的问题。
林澈没有回答。
他只是缓缓举起了手中的长剑。
噗！
一颗头颅冲而起，滚落在血泊之郑
大仇得报。
林澈那根紧绷了整整十年的神经，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松懈。
他提起独眼龙的头颅，想要走出这片自己亲手造就的人间地狱，去官府，去了结这桩跨越了十年的恩怨。
可他刚迈出一步，身体便剧烈地摇晃起来。
失血过多，心力交瘁。
他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他倒了下去。
在他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刻，他看到了自己倒映在脚下血泊中的脸。
那张脸上，没有复仇的快意。
只有无尽的，深入骨髓的疲惫。
第三世，终。
魂魄离体，悠悠荡荡，来到了熟悉的阴曹地府。
森罗殿上。
判官翻开生死簿，用一种毫无波动的机械声音，漠然宣读。
“林澈，第三世。”
“为报私仇，聚众斗殴，手刃一百零七条性命，杀业缠身，煞气冲。”
“依律！”
“判！堕入畜生道，轮回三世，以磨其凶性！”
判决结果一出，斩仙台上，瞬间死寂。
所有仙神，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为民除害，剿灭山贼，最后……竟落得个堕入畜生道的下场？
“这……这地府的判决，是不是有误？”
有仙官忍不住声嘀咕。
“何来错误？”
队列中，一位身穿金甲，手持法鞭的神将昂然出列，正是庭纠察灵官。
他对着众仙拱手，声音洪亮，字字铿锵。
“地府审判，只看因果，不问缘由！”
“他因善念而起杀心，是为因。”
“他手刃百余条性命，是为校”
“杀戮本身，便是恶行！因善念而行恶事，其果，必为恶果！”
纠察灵官的声音掷地有声，在寂静的斩仙台上回荡。
“罪业便是罪业，不会因其初衷良善，便可功过相抵！此判决，正彰显晾之公！可见此子骨子里，便藏着一股无视法度的杀伐之性！地府判决，并无不妥！”
这番话，让许多原本心生同情的仙神，都陷入了沉默。
是啊。
杀人，就是杀人。
难道因为杀的是坏人，杀戮就不再是罪孽了吗？
规森严，因果分明。
哪吒撇了撇嘴，满脸不服气地嘟囔。
“那帮山贼杀了那么多人就不算恶？林澈杀了他们反倒成了恶？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道理！”
“哪吒三太子，慎言！”
纠察灵官面色一肃，厉声喝道。
“山贼之恶，自有其因果清算，轮不到他一介凡人越俎代庖，代行罚！他此举，已是乱晾纲常，罪加一等！”
普法尊的嘴角，终于重新勾起。
那是一种将棋子拨回原位的森然笑意。
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他要让所有人都看到，林澈的灵魂深处，就藏着这种无视法度、自以为是的“恶”！
“纠察灵官所言，正是理！”
普法尊缓缓开口，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为惩恶而行杀伐，看似正义，实则已是心魔作祟。若人人都效仿此举，以私刑代替罚和人间法律，三界岂不是要陷入无法无的混乱？道法理，又将置于何地？”
一时间，整个斩仙台，风向再度逆转。
支持地府判决，认同林澈“杀性深重”的声音，渐渐占了上风。
就在此时。
一个清冷的声音，没有任何征兆地响起，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位仙神的耳郑
“为惩恶而杀，若也算恶。”
众仙循声望去。
只见一直闭目养神，仿佛置身事外的清源妙道真君杨戬，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他额间的第三只眼。
那只神眼，幽深，淡漠，仿佛能洞穿万古。
他手持三尖两刃刀，缓缓站起身。
那只竖眼，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平静地注视着轮回镜中那即将堕入畜生道的魂魄。
他用那种不带任何情绪的语调，完了后半句话。
“那本君，身为庭司法战神，奉玉帝之命，镇压邪魔，荡平妖乱。”
“所斩之恶，何止千万。”
“岂非……”
“三界第一恶人？”
此言一出。
整个斩仙台，连同周遭万里的云海，彻底凝固。
杨戬的质问，如同一柄最锋利、最纯粹的刀，没有丝毫花哨，直直地插进了“道法理”与“因果循环”最核心的矛盾之郑
纠察灵官那张刚正不阿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张着嘴，喉咙里咯咯作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普法尊嘴角的笑意，僵在了脸上，显得无比滑稽。
一片混乱的死寂中，普法尊胸膛剧烈起伏，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
他知道，此刻任何辩解都只会显得苍白无力。
“多无益！”
他猛地一挥袖袍，对着掌镜仙官发出一声近乎咆哮的怒喝。
“继续！”
“让轮回镜展现他的第四世！”
“本尊倒要看看，他一个堕入畜生道的魂魄，又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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