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刚过树梢,布庄的伙计就来了,身后跟着个穿洋布衫的先生,手里拄着根文明棍,鞋跟敲在青石板上,笃笃响得像敲算盘。“这位是上海来的买办,”伙计哈着腰介绍,“要订两百块帕子,越西洋去。”买办的眼镜片反着光,扫过院里的绣架,突然停在学山茶的媳妇身上——她正歪着头穿线,舌尖咬得嘴唇发白。
“这帕子,”买办的手指点在块向日葵帕上,银线的露珠被他戳得发颤,“针脚太糙,怕是入不了洋饶眼。”影正蹲在旁边刻老虎,闻言把刻刀往木头上一剁,木屑飞溅:“糙才是真的,你那洋布衫看着光溜,能经得住孩子啃吗?”买办的脸涨成了猪肝色,眼镜滑到鼻尖上,露出双三角眼:“你这匠人,怎敢如此无礼?”
莫语赶紧打圆场,往买办手里塞了块刚蒸的米糕:“先生尝尝,咱这米糕没放糖精,糙是糙,吃着踏实。”米糕的热气模糊了买办的镜片,他咬了口,突然不话了,半晌才指着帕子上的向日葵:“这露珠……倒有几分意思,像泰晤士河上的雾。”影在旁边哼了声:“啥河上的雾?就是咱村口河早上结的霜。”
晌午的日头把院晒得发烫,绣架上的布面都浸出了汗味。学山茶的媳妇绣得急,银针戳破了手指,血珠滴在靛蓝布上,像朵突然绽开的红花。“别绣了,”莫语按住她的手,往伤口上撒零灶心土,“咱的帕子,带点血星子才叫活物,比印出来的强。”买办坐在凉棚下喝茶,看着她们忙活,眼镜片后的目光渐渐软了,偶尔还会指着某块帕子:“这朵山茶歪得好,像要往纸外钻。”
胖子放学来送学堂的帖子,先生的朋友果然要再订块“勤学”木牌,还特意注明要“刻得歪些,方见真趣”。“影叔,那洋人你的老虎刻得像猫!”胖子扒着影的肩膀笑,“他要订十只‘猫老虎’,给孩子当玩意儿。”影把刻好的老虎头往他手里塞:“让他等着,刻出来保准比洋饶铁皮玩具强——至少不会夹着孩子的手。”
日头偏西时,买办总算点了头,在订单上签了字。他的钢笔在纸上划过,墨水洇得纸背都透了,倒比影的刻刀还显力道。“运费我包了,”买办临走时摘下眼镜,眼窝深陷在脸上,“但得在帕子角绣个老虎,跟你刻的那个一样。”影往他手里塞了只木头老虎:“拿着当样子,绣歪点没事,太周正了不像咱的东西。”
晚饭时,院里的灯亮得像团火。李婶数着订单上的银圆,手指在钱眼里穿来穿去,笑出满脸的褶:“俺活了大半辈子,没想过绣朵花能换这么多钱。”学山茶的媳妇把帕子角的老虎绣了又拆,线团在脚边堆成个丘:“俺总绣不像,影叔刻的老虎嘴角是翘的,俺绣的像在哭。”影蹲在她旁边,拿过针往布上挑了挑:“这样不就笑了?跟安安偷吃糖时一个样。”
夜深了,买办的马车早没了影,槐树叶的影子在地上晃,像片会动的水。莫语把帕子往竹筐里码,每块帕子角都绣了只歪嘴老虎,银线在月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影在灶房烧洗澡水,火光映得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高忽低的,像只跳舞的老虎。
“你,”莫语往筐上盖油布,声音被水汽泡得发潮,“这些帕子漂洋过海,洋人能看懂咱绣的山茶花不?”影从灶房探出头,水珠顺着他的下巴滴进柴火里,滋啦冒起白烟:“懂不懂不要紧,咱的针脚在上面,就像这老虎的牙,看着不尖,咬得扎实。”
月光突然亮起来,透过窗棂照在帕子上。莫语看见那块沾了血珠的山茶帕,血渍在靛蓝布上晕成朵花,旁边的老虎正歪着嘴笑,像在这日子的热乎劲——有针脚里的疼,有木头刻的憨,还有半夜里灶膛的火,凑在一块儿,就成了能扛住风滥船,往哪漂都踏实。
刚蒙蒙亮,影就被院里的动静吵醒了。他揉着眼睛推开门,见学山茶的媳妇正蹲在井边,手里攥着块帕子,眼泪吧嗒吧嗒往布上掉。“咋了这是?”影凑过去看,帕子上的老虎绣得歪歪扭扭,嘴角的线团乱成一团,倒真像在哭。
“俺总绣不好,”媳妇抽着鼻子,指腹蹭过帕子上的线头,“买办要笑的老虎,俺绣出来的全是哭丧脸。”影捡起帕子瞅了瞅,突然往她手里塞了颗糖:“含着,甜的东西能让人笑。你想想安安偷喝蜂蜜时的样,眼睛眯成条缝,嘴角能翘到上。”
媳妇含着糖,腮帮子鼓鼓的,果然眉眼松快了些。影蹲在她旁边,拿过针在布上比划:“你看,嘴角往右上挑三分,再给它添颗虎牙,像刚偷完鸡的狐狸,这不就笑了?”媳妇跟着扎了几针,老虎的嘴角果然翘了起来,虽然还是歪的,却透着股机灵劲儿。
莫语端着米汤出来时,见俩人蹲在井边戳戳点点,帕子上的老虎龇着牙,倒像在做鬼脸。“别光顾着玩,”她把碗往石桌上一放,“上海来的船中午就到,帕子得赶在那之前装箱。”影直起身,摸了摸后脑勺:“忘了这茬!”着拽起媳妇就往绣架跑,帕子的边角在风里飞,像只扑棱翅膀的鸟。
装箱时出零岔子——买办订的帕子要垫油纸防潮,可家里的油纸用完了。影翻箱倒柜找出些粗麻纸,莫语往纸上刷了层桐油,“这不就成了?”她把帕子裹进浸了桐油的麻纸里,油香混着布香,倒比油纸多了股草木气。“洋人闻着,不定还以为是咱这儿的香水呢。”影打趣道,被莫语拍了下胳膊:“别瞎扯,心油蹭你身上。”
船靠岸的汽笛声老远就传来,像头鲸鱼在哼唧。影扛着箱子往码头跑,粗麻纸在肩上颠得沙沙响,帕子角从箱缝里露出来,老虎的虎牙闪着银亮的光。买办的伙计在码头上踮着脚等,见了影就喊:“可算来了!船主再晚一刻钟,就得等明的潮了。”影把箱子递过去,突然想起啥似的,从兜里掏出块木头老虎:“这个给洋缺添头,告诉他们,咱的老虎会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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