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抬眼见是她，眼中泪水更是汹涌而出，哽咽道：“妹妹…你都知道了？”
黛玉在他身旁坐下，静静看了他片刻，方轻声道：“嗯，听了。”
宝玉抓住她的手，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泣道：“妹妹，你…她们为何都要逼我？
老祖宗、太太…她们往日最疼我的，如今却…却要推我入那等污浊境地！
云妹妹…云妹妹是好的，可怎能…怎能做夫妻？岂不是…岂不是玷污了姊妹间的清净？我…我宁可死了，也不要如此！”
黛玉任由他抓着，指尖冰凉。她沉默良久，方幽幽叹道：“你这又是何苦？世间事，岂能尽如人意？”
她抽出手，取过绢子，轻轻替他拭去脸上的泪痕，动作轻柔，眼神却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二哥哥，你终究是荣国府的嫡孙。这身份，是荣耀，亦是枷锁。有些责任，你生来便避不开的。娶妻生子，承继宗祧，便是其中之一。
今日是云丫头，明日或许是别的什么侯门千金…总归，不会是你我这般…只知风花雪月的人。”
宝玉猛地摇头：“不！我不要！我只要…只要和姊妹们一处，永永远远如此…”
黛玉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苦涩的弧度：“永永远远？二哥哥，你怎地还如此真？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便是我们…也终有各自散去的一日。”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你如今这般闹，除了惹老太太、太太伤心，让自己更难堪，又有何用？莫非…你真要砸了那玉，与家族决裂，落个不孝不悌的罪名？”
宝玉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只是流泪。
黛玉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怜悯，语气缓和了些：“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觉得无人懂你，觉得举世皆浊你独清。
可这世间，并非只赢清净’与‘污浊’两样。云丫头是活泼爽利，可她未必就如你所想，甘愿困于内宅俗务。她…亦是身不由己。
你如此抗拒，将她置于何地？她若知晓，心中又该何等难堪？”
她轻轻咳嗽几声，继续道：“事已至此，闹也无益。不如…暂且应下。或许…或许另有转机也未可知。即便没迎日子，总还是要过的。”
她这话，像是在劝宝玉，又像是在劝自己。
宝玉怔怔地听着，心中那激烈的反抗，竟被她这番冷静又带着悲凉的话语渐渐抚平了些许，只剩下无尽的茫然与哀伤。
正在此时，外面传来脚步声和话声。只见探春、惜春并宝钗一同来了。
探春一进来便道：“二哥哥可好些了？我们听…便赶紧过来了。”
她看到宝玉红肿的眼睛和颓唐的模样，叹了口气，“事情我们都知道了。二哥哥，此事…确是祖母和母亲考量欠妥，未曾问过你的意思。
然则…她们亦是为你前程计，为家族计。你那般闹法，着实不该。”
惜春冷冷道：“闹有何用？不过徒增烦恼。依我看，娶谁不是娶？横竖都是一般过活。”
宝钗则走到榻边，温言道：“宝兄弟，快别伤心了。仔细伤了身子。”
她递上一盏温茶，“此事…或许尚有转圜余地。方才我听姨妈言语间，似也有些懊悔操之过急。你且宽心，保重自身要紧。若气坏了身子，岂不更让长辈担忧？”
宝玉看着围在身边的姊妹，心中百感交集。她们都在劝他，方式各异，却都是为他好。他忽然觉得，自己方才那般寻死觅活，确实…有些可笑，也有些可悲。
他接过茶，低声道：“谢…谢谢姐妹们…我…我没事了…”
黛玉见众人来了，便悄悄起身，徒一旁窗边，望着窗外竹影，默然不语。宝钗的目光似无意般扫过她单薄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探春又道：“二哥哥，如今最要紧的，是养好精神。婚事之事，我们从长计议。或许…或许可请环兄弟从中周旋一二？他如今在朝中得上话，又深得祖母信任…”
提到贾环，宝玉眼神一黯，摇了摇头，却不话。
宝钗忙道：“三妹妹的是。环兄弟如今确是今非昔比，或能得上话。宝兄弟且安心，我们都会替你想法子。”
正着，忽见湘云带着翠缕，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人未到声先至：“爱哥哥！爱哥哥！你怎么了？我听他们你要砸玉？可是真的？”
她冲到榻前，见宝玉如此模样，又见满屋姊妹，顿时愣住了，脸上笑容僵住：“你们…这是怎么了？”
众人见她来了，一时皆不知如何开口。湘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目光落在宝玉身上，急道：“爱哥哥，到底出什么事了？是不是谁给你气受了？你告诉我，我找他去！”
宝玉看着她真烂漫、浑然不知情的模样，心中更是酸楚难当，别过头去，低声道：“没…没事…云妹妹，你…你先回去罢…”
湘云何等聪明，见众人神色不对，又联想到近日府中传闻，心中顿时明白了七八分，脸色唰地一下白了，踉跄退后一步，声音发颤：“是…是因为我？是不是…他们要…要…”
她不下去，眼圈瞬间红了，猛地一跺脚，转身就往外跑：“我去找老祖宗清楚！我不嫁！谁爱嫁谁嫁去！”
“云丫头！”探春和宝钗忙起身去拦。
黛玉却依旧站在窗边，望着湘云跑远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又是一个…身不由己的…”
怡红院内，经过一番纷乱，总算暂时平静下来。
宝玉疲惫地闭上眼，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绝望与茫然。姊妹们的劝慰，如同隔靴搔痒，根本无法触及他内心最深的痛苦。
玉没碎，但有些东西，已经碎了。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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