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余睹，这个名字在契丹人中，尤其是军中，分量太重了。
他曾是大辽的猛将，降金后亦被封为元帅右都监，统领过许多契丹降军。
城头上的契丹兵，至少有三成，曾经是他的老部下。
耶律余睹勒马停在护城河外，距离城墙箭矢可及，却又恰好在神臂弓的精准射程之外。
他摘下头盔，露出了那张饱经风霜却依旧刚毅的面孔。
“城上的契丹兄弟们！你们可还认得我耶律余睹！”
声音像是灌注了内力，如洪钟大吕，清晰地传遍了整段城墙。
“我，耶律余睹，回来了！”
城墙上死一般的寂静。
被金兵监视的契丹兵们，没有人敢回应他。
完颜挞懒在亲兵的簇拥下，也登上了城楼，脸色铁青地看着城下的叛将。
耶律余睹没有理会完颜挞懒，将目光锁定在了西门城楼上的一名契丹将领身上。
“萧振！我萧家的兄弟！你阿爹当年随我征战，你子，还是我看着长大的！怎么，今日故人相见，连一声叔都不肯叫了吗？”
被点到名字的契丹将领萧振，身体猛地一颤。
他是这支契丹签军的统领，手下掌管着一千五百人，负责西城的防务。
“耶律……元帅……”
萧振的声音干涩，强颜欢笑。
“呸！什么狗屁元帅！”
耶律余睹猛地朝地上啐了一口：“那是金贼给的狗项圈！我耶律余睹，不做金贼的狗，今日，我已堂堂正正，归顺大宋岳元帅麾下！”
此言一出，满城哗然！
果然，耶律余睹还是投了大宋。
“兄弟们！”
耶律余睹高举马槊，指向城头所有的契丹面孔：“你们还要给金贼当牛做马到什么时候！”
“金贼灭我大辽，屠我族人，占我土地！他们是怎么对我们的？你们忘了牛头税吗？女真人四顷地纳五斗粟，我们契丹人、汉人，要纳四十倍！整整四十倍啊！我们辛辛苦苦一年，连黑豆都吃不上，妻儿老，哪个不是面黄肌瘦！”
“他们把我们编入群牧所，让我们像牲口一样劳作！他们强迫我们女真话，不准我们用契丹文，要亡我们的魂啊！”
“我们契丹的贵族，家被扣在上京为人质！我们契丹的汉子，被他们签发为军，当作炮灰！你们摸摸自己的良心，你们愿意吗！你们甘心吗！”
这一连串的质问，如同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契丹士兵的心上。
他们握着兵器的手，开始颤抖。
“现在！”
耶律余睹话锋一转，声音中充满了希望：“大宋兵已到！岳元帅，谋世人杰，仁义之师！他亲口向我许诺，只要我等归顺，即刻废除所有苛捐杂税！牛头税，即刻废除！”
“轰！”
“废除牛头税”，这五个字，比千军万马的冲击力还要巨大。
城墙上，无数契丹士兵的眼睛瞬间红了。
“岳元帅还许诺！凡归顺大宋的契丹百姓，皆为大宋子民！与汉人一视同仁！我们的习俗，将得到尊重！我们的家园，将得到保护！我们，再也不是任人宰割的奴隶！”
“萧振！兄弟们！你们还在等什么？难道要为这群屠戮我们同胞、压榨我们骨髓的金贼卖命吗？打开城门！迎王师入城！这，才是我们契丹人唯一的活路！”
“放箭！放箭！杀了他！”
城楼上，一名女真将领终于反应过来，歇斯底里地尖叫着，一脚踹向旁边的契丹弓箭手。
然而，那些契丹弓箭手，好像被钉在了原地。
他们看着城下那个熟悉的身影，听着那句句诛心的话语，手中的弓，重如千斤。
“快放箭！我杀了你这叛徒！”
那女真将领拔刀，就要砍向那名弓手。
“住手！”
萧振拔刀，架住了女真将领的刀。
“萧振！你敢？！”
“完颜督监！”
萧振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死死盯着对方：“耶律余睹在乱我军心，此时内讧，宋军趁势攻城，你担待得起吗？”
两人在城楼上持刀对峙，城下的耶律余睹见状，冷笑一声。
“好！好！好！金贼的刀，只会砍向自己人！萧振，兄弟们！我给你们一夜时间！想想你们的妻儿老！想想你们是不是还算个契丹人！明日此时，我再来等你们的答复！”
罢，拨转马头，带着三百骑兵，在宋军的鼓点声中，从容退回大营。
耶律余睹的喊话，如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在中京城内激起了轩然大波。
完颜挞懒在帅府内来回踱步，愈发焦虑。
他如何不知宋军这是在打心理战？
一脚踹翻了火盆，怒吼道：“废物！一群废物！他就在城下喊，你们为什么不射死他！为什么！”
一名女真将领乌林达坤低头道：“元帅，契丹人……契丹人他妈的不动手！萧振还敢拦着我们！”
“契丹人……”
完颜挞懒跌坐在椅子上，自己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元帅，契丹人靠不住了！”
乌林达坤狠声道：“必须马上缴了他们的械！尤其是萧振那一部，他们都是耶律余睹的老底子！”
“缴械？城中一半的兵都是契丹人，你现在缴械，他们立刻就反了！”完颜挞懒头痛欲裂。
就在此时，另一名契丹贵族将领走了进来。
此人名叫耶律察哥，是少数在金国“猛安谋克”制度下获得了大量土地和官职的既得利益者。
“元帅不必惊慌。”
耶律察哥躬身道：“耶律余睹不过是哗众取宠，我大金待契丹贵族不薄，我等世受皇恩，岂会与叛贼为伍？”
这番话，是给完颜挞懒听，也是给帐内其他契丹贵族听的。
“哦？”完颜挞懒抬眼看他，“察哥将军有何高见？”
“耶律余睹蛊惑的，不过是那些底层的签军贱民。”
耶律察哥冷笑道：“他们愚昧，只看得到那点牛头税，元帅，当务之急，是稳住我等契丹上层，只要我们这些做军官的不动，那些泥腿子，翻不了。”
“但萧振……”乌林达坤还是不放心。
耶律察哥道：“萧振那里，我去安抚，他虽是余睹旧部，但也算识时务，元帅，您现在要做的，是加强城防，将女真勇士和我们这些忠心的契丹部族，混编布防，尤其要控制住四门。”
“至于萧振那批人，可以先调离城墙，让他们去修缮内城工事，隔离开来。”
完颜挞懒点零头：“好！就这么办！察哥，你替我安抚贵族，乌林达坤！你，立刻去执行混编！给我看死了那帮契丹兵！但凡有异动者，杀无赦！”
一场裂痕，在耶律余睹的喊话之后，彻底在中京城防军内部撕开。
一方，是以耶律察哥为首的契丹贵族既得利益者。
他们通过效忠金国，获得了政治特权、土地和官职，更倾向于维护金国统治，以保住自己的权势。
另一方，则是以萧振为代表的、以及更多底层的契丹士兵。
他们是牛头税的直接受害者，是金国的签军炮灰，对金国的压迫感同身受。
耶律余睹的话，点燃了他们心中的怒火和希望。
中京城内的气氛，变得诡异起来。
女真士兵开始以监视的目光，盯着身边的契丹“袍泽”。
而契丹士兵，则三五成群，窃窃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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