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魏公府邸。
夏末的暑气尚未完全消退，但书房内的气氛却仿佛骤然降至冰点。
曹操刚刚结束了一场盛大的凯旋庆典，庆贺他平定冀州、青州。
觥筹交错的喧嚣犹在耳畔，功臣猛将的赞誉仍绕梁未绝。
然而，此刻他手中紧握的几份来自北疆的紧急军情，却像一盆掺杂着冰碴的冷水，对着他迎头浇下，让他那股“下一半入吾手直的志得意满瞬间冻结，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难以置信的震惊。
“不可能……”曹操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几乎要将那绢帛捏碎，他猛地抬头，看向侍立一旁的郭嘉、荀彧、程昱等心腹谋士，声音因极度的意外而显得有些嘶哑，“这……这情报核实过了？！北方……北方怎么会是这样？！”
他本以为，北疆经此一役，刘豹身死，匈奴贵族势力崩溃，剩下的必是一盘散沙、各自为战、甚至互相攻伐的混乱部落。
这正是他彻底解决边患、甚至顺势将势力范围向北拓展的大好时机。
他甚至连后续如何分化、如何移民实边的策略都已有初步构想。
可情报上描述的，却是一个截然不同的、让他完全陌生的怪物！
“北疆诸部联合自治邦”？“赤火理念”？“草场公颖？“部落议事会”？“汉匈混编骑兵”？
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完全超出他认知范畴的图景。
“明公，”郭嘉脸色凝重，他因为一直关注北方，对此早有预感，但情报的细节依旧让他心惊，“情报已多方核实，确凿无疑。陈烬……此人绝非寻常豪帅。他非但没有在战后大肆劫掠或称王称霸，反而……反而像是在那片土地上，重新捏合出了一个全新的东西！”
荀彧捻着胡须，眉头紧锁，语气中充满了忧虑和不解：“更可怕的是其组织力。据报，其治下草场划分井井有条，赋税远轻于旧时，牧民竟能安居乐业？还有那所谓‘生产互助合作社’，俨然将散漫牧民编户管理……慈手段，深得法家‘编户齐民’之精要，却又披着一层‘均贫富’的蛊惑外衣，更能收买人心！其凝聚力，恐远超昔日匈奴贵族时代！”
程昱补充道，声音低沉：“军事上更不容觑。其军非但以缴获之匈奴良马装备，更兼有赤火严明纪律与诡异战术。如今又吸纳匈奴勇士，混编成军，由秦狼与呼厨泉共同统领……可谓兼具汉军之组织与胡骑之骁勇。其战力，恐已非昔日散漫胡骑可比。探马报其巡逻频繁，哨探远放数百里，防御极有条理。”
曹操听着谋士们的分析，背着手在书房内急促地踱步，额角青筋微微跳动。
他原本以为陈烬不过是个趁乱崛起的流寇枭雄，最多占据一隅之地。可现在看来，此人竟有如此深沉的心机、如此诡异的手段！
这哪里是一个分裂弱的边患？
这分明是一个在旧帝国的废墟上，用他完全无法理解的理念和组织方式，重新塑造出来的、一个高度组织化、拥有共同认同感和强大武装的怪物！
它比只知道抢掠的匈奴贵族更可怕。
因为它能“生产”，能“组织”，能“凝聚人心”！
它不是在破坏秩序，而是在建立一种全新的、与他曹孟德追求的秩序截然相反的秩序！
“一个……融合胡汉，不讲尊卑，均平贫富的……邦国？”
曹操停下脚步，声音干涩，仿佛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这个对手的可怕之处，“这陈烬，究竟是何方神圣？他想做什么？他背后……到底是谁？”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威胁。
这种威胁，不是来自战场上的明刀明枪，而是来自一种理念的侵蚀，一种组织模式的颠覆。
它就像一种无声的瘟疫，一旦扩散开来，足以动摇他权力根基最深层的东西——那套维系了数百年的等级秩序和伦理纲常！
“刘豹虽凶，不过疥癣之疾，其部众散漫，一击即溃。”
曹操猛地转身，目光锐利如鹰，之前的震惊已化为冰冷的杀意和深深的忌惮，“而这陈烬所造之物，实乃心腹大患！其志恐不在割据边陲，而在……祸乱下！”
他意识到，自己刚刚倾尽全力解决了北方的旧患，却在身后催生出了一个更危险、更难以对付的新敌人。
这个敌人，不像袁绍那样摆开阵势与他决战，也不像乌桓那样来去如风难以捕捉。
它就像一棵毒草，悄无声息地在他统治区域的边缘扎根、蔓延，吸收着不满的养分，散发着诱饶毒素。
“奉孝，”曹操看向郭嘉，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此前让你暂取守势之策，需立刻调整！对此‘北疆自治邦’，绝不可等闲视之！”
“文若，加大对其经济封锁力度，盐、铁、茶丝，一粒都不能北流！同时，细作要加倍派遣，不仅要探其军情，更要散播谣言，挑拨其内部汉匈矛盾、头人与牧民矛盾！设法接触呼厨泉等头人，许以重利，看能否从中分化！”
“仲德，传令边境诸将，加固城防，深沟高垒，没有我的命令，绝不可轻易出战！但需多派精干斥候，务必摸清其兵力部署、粮草囤积之所！”
一连串的命令发出，曹操的心绪却依旧难以平静。
他走到巨大的舆图前，目光死死盯住北方那片广袤的区域，仿佛要穿透地图，看清那个名叫陈烬的对手。
一场战争的结束，意味着另一场更加复杂、更加深刻的对抗的开始。
曹操平定北方的喜悦已被彻底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警惕和一种棋逢对手的、冰冷的兴奋。
“陈烬……赤火公社……”他低声念着这两个名字，眼中寒光闪烁，“好，很好。且让老夫看看，你这套离经叛道的东西，能在这北疆之地，撑到几时！”
北疆暂宁的表象之下，中原霸主的冰冷目光已如实质般投来。新一轮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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