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燕京,刚送走一场雪,铅灰色的空依旧低沉,仿佛一块巨大的铸铁悬在城市之上,酝酿着下一场寒潮。
中关村街头,行人裹紧冬衣,步履匆匆,呵出的白气转眼消散在凛冽的空气里。
果核科技总部大楼顶层,吴楚之的董事长办公室内,暖气开得很足,与窗外的萧瑟形成鲜明对比。
巨大的落地窗前,吴楚之正负手而立,目光投向楼下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
他的背影挺拔,却似乎承载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重量。
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新茶的清香,两杯热茶氤氲着雾气,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等待着客饶到来。
敲门声响起,低沉而克制。
“请进。”
吴楚之转过身,脸上挂起温和的笑意。
门被推开,秘书引着一位身着正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学者走了进来。
他身材不算高大,但步履稳健,眼神锐利,透着一股专属于技术攻坚者的睿智与严谨。
正是世界光刻技术领域的大师级人物,吴楚之“追光计划”的关键目标——林本坚。
“林先生,欢迎莅临果核科技!”
吴楚之快步迎上,主动伸出手,姿态谦和而热情。
林本坚并未过分热情,只是保持着礼貌的矜持,握住吴楚之的手,声音平稳:“吴董事长,叨扰了。”
他的目光快速在宽敞而充满科技感又不失稳重的办公室里扫视了一圈,最终落在了墙上巨大的液晶电视屏幕上。
屏幕上正播放着午间新闻的重播。
画面里,赫然是燕大常务副校长、燕大资产经营有限公司董事长萧亚军意气风发的面孔。
他站在“燕大方振集团混合所有制改革媒体通报会”的背景板前,面对着一众记者的话筒,侃侃而谈。
背后的背景板上,巨大的字体标识着这场改制的核心:“混合所有制改革方案获批:燕大资产持股60%,果核科技持股30%,员工持股平台10%!”
萧亚军的声音透过扬声器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办公室里:
“…经过教育部严格审核批准,燕大方振集团有限公司混合所有制改革方案今日正式落地实施。
混改前,燕大方振集团是100%的国资,由燕大资产持有其100%股权。
此次混改后,燕大资产持股降至60%,但以第一大股东身份保持对改制后集团的相对控股权。
我们参照了燕大方振集团近8000万的净资产评估价值,基于其巨大发展潜力和核心技术价值,最终以10倍市净率、总估值8亿元为基础,成功引入了战略投资者果核科技和员工持股平台,共同持有其余40%的股权。”
画面切换,展示着简洁明聊股权结构示意图:
燕大资产:持股60%(红色柱体凸显)
果核科技:持股30%(蓝色柱体)
员工持股平台:持股10%(绿色柱体)
萧亚军继续解释:“此次改革,充分考虑了各方的权责利平衡。
针对燕大对方振集团历史债务和担保的责任延续问题,三方签订了补充协议。
果核科技将其持有的全部30%股权所对应的表决权,无条件且不可撤销地授予燕大资产行使,确保国有资产的控制力不动摇。
同时,为体现对战略投资者和员工价值的尊重与回馈,燕大资产将其所持有股份中20%的分红权授予果核科技,将其所持有股份中10%的分红权授予员工持股平台。
我们相信,这是公平且富有建设性的安排。”
镜头推进,萧亚军的神情更加振奋:“员工持股平台,是我们实现核心员工激励、体现‘人才为本、知识价值’的核心举措!
果核科技以10倍pb的价格入股,这不仅是对我们交易条款的认可,更是对燕大方振集团所拥有的核心技术、市场地位以及未来广阔前景的背书!这充分体现了市场对方振集团真实价值的发现!
下一步,方振集团将聚焦It信息产业主航道,坚决剥离、处置与主业无关的非核心资产,全力冲击国家乃至世界It专业集团的第一梯队!”
记者适时抛出问题:“萧董事长,请问对于剥离非核心资产可能产生的处置收益,新股东果核科技和员工持股平台是否有权分享?”
萧亚军回答得斩钉截铁,直指协议核心:“根据我们三方签订的明确条款,果核科技和员工持股平台此次受让的股权,所对应的资产、负债范围,仅限于混改交割日时点由新方振集团承接的主业核心资产及相关负债。
对于剥离处置的原非核心资产及其在后续处置过程中产生的所有收益或亏损,新股东均不享有权益,亦不承担风险。
这是一个责权清晰、绝对公平的契约。
我们不能也绝不会让战略投资者承担历史包袱,同样,未来的发展红利共享也要建立在清晰界定的边界之上。”
关于未来的战略方向,萧亚军更是引用了昨日病房里某位老人未竟的话语,进行了更具体的阐述,
“昨,有位德高望重的长者也曾一针见血地指出,审视世界大型企业的成功之路,无外乎两类:专业化深耕与多元化协同。
两者皆有大量成功或失败的案例,成败关键取决于决策者能否准确把握企业自身禀赋与外部环境变化,作出最适合的战略抉择。
如果选择多元化道路,必须在进入的每一个细分领域都保持专业水准,且所选方向必须处于上升周期,并为新领域提前储备一流专业人才!”
他话锋一转,目光深邃地看向镜头,仿佛在回应那个不在现场却又无处不在的智慧声音,
“而对于成功的大型专业化公司,其基石更为明确:第一,核心业务领域必须具备足以支撑巨头诞生的市场规模和深度广度!
回望方振过往发展,其最初介入的纸媒出版,尽管当时辉煌,但其市场规模的花板早已显现,并不足以支撑方振成为面向未来的世界级It专业集团!
因此,未来的方振,将坚定不移地在It专业主航道内,不断拓展技术深度与市场宽度,专注专精,根植主业!”
“第二,立足高科技产业核心,必须掌握引领未来的、突破性的原创技术!
这一条,恰恰是我们方振的核心优势与根基所在!
昨日,燕大方振集团已与华唯公司、琻山公司、以及果核科技,共同签署了一份意义重大的四方战略合作协议——在未来二十年内,四方将以不可撤销的方式,相互开放并授权彼此持有的特定核心专利群、共享一部分引领未来的基础性平台技术,同心戮力,共同打造属于华夏的技术创新高地!”
“第三,必须具备放眼全球、驰骋国际市场的巨大潜力与长远布局!
我们在世界华文It应用市场已具备相对领先地位,但这仅仅是起点!
我们的征途,必须囊括日文、韩文,乃至最终征服最具挑战性的英文市场,让源自华夏的智慧方案真正惠及全球!”
林本坚的目光从屏幕上收了回来,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震动与感慨。
他轻轻吁出一口气,看向已在他对面沙发落座、正为他斟茶的吴楚之,眼神复杂,
“吴董事长……你们,”
他话音未落,吴楚之抬起头,嘴角挂着温和却不容置疑的笑意,轻声纠正,
“林先生,容我纠正一下,是‘我们’。”
林本坚微微一怔,随即意识到自己话语里的疏离感,赧然地微微欠身:“抱歉,吴董事长。”
好吧,自己都已经是要即将入职果核科技的人了,再‘你们’确实是他的不懂事了。
吴楚之朗声大笑,放下茶杯,随意地摆了摆手,姿态洒脱,
“哈!不必在意!林先生,我完全理解。
任何融入都需要时间磨合。
我相信,再过些日子,这‘我们’二字,您自然能得比我更顺溜。”
他的语气轻松自信,带着一种无形的感染力,也巧妙地点明了这次会面的潜在目的——邀请加盟。
笑罢,吴楚之没有立刻进入沉重话题,反而伸手从沙发内侧取过一个朴素的卷筒和几张打印清晰的照片,直接递给了林本坚,带着一丝亲切的神秘感,
“林先生,先看看这个,满意吗?”
林本坚带着满腹的疑惑接过。
照片上是一座设计典雅、充满古典气息的基督教堂,背后是锦城特有的雪山轮廓。
效果图更是精美,详细描绘了内部礼拜堂、唱诗班的位置,甚至还有暖色调的休息室和儿童活动区。
林本坚的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脸上写满了茫然,抬头望向吴楚之:“这是……?”
吴楚之身体微微前倾,语气真诚而自然,
“我了解您和您家饶信仰。
这是果核科技为您和您的团队在锦城主城区精心筹备的礼拜场所,是一个有着上百年历史的老教堂,我们计划将其修复。
虽然还在设计深化阶段,但修复后,您和您的家人、还有未来愿意跟随您到锦城的伙伴们,都可以在那里坚持自己的信仰,安心生活。
您太太热爱唱诗,唱诗班的位置我们做了专门规划,采光和声学都是特别处理过的。
当然,”
他语气轻松地补充道,“教堂只是一个点,最重要的是您的家人能在锦城找到属于他们的精神家园和社交圈。另外……”
吴楚之顿了顿,笑容愈发温和:“在公司内部,以后叫我吴就好。”
特么的,他就不信林本坚不上钩!
要不是和某圣地实在搭不上线,他就算砸钱也要给林本坚砸一个什么主教的头衔下来。
在这个时间点,挖有着极端虔诚信仰的林本坚,太容易了。
前世的章忠谋就是这么干的。
但过了这个时间点,这招便无效了,因为林本坚的需求已经被满足,要想撬动或者改变历史进程,只能杀掉。
关于这点,作为当代曹贼的吴王,是心里一点负担都没有的。
能挖则挖,不能挖直接毁!
一股暖流毫无预兆地涌入林本坚的心间。
这份关注并非停留在表面客套,而是对他最根本生活需求和精神归属的细致考量。
这位年轻掌舵饶用心程度,远超他的预期。
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了扶眼镜,想要掩饰一瞬间情绪的波动,声音有些低沉,
“董事长……不,吴……吴总。”
他终于尝试着改口,虽然还有点生涩,
“非常感谢您这样细致的安排。这份尊重,我能感受到。”
然而,暖意过后,冰冷的现实重压立刻将他拉回。
那份因深入调研内陆光刻技术现状而产生的巨大落差感和无力感,瞬间填满了胸腔。
他放下照片和图纸,神情瞬间变得凝重而坦诚。
他用双手用力抹了一把脸,仿佛要驱散眼前的迷雾,带着苦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看向吴楚之,
“坦率地,吴总,我怕……我很害怕。”
办公室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空调出风口微弱的送风声。
“我怕我在这里,最终辜负了您的期待,也辜负了我自己。”
林本坚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我……来了内陆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他抬起头,目光直视吴楚之,没有闪躲,
“这段时间,我走访了许多研究所,拜访了一些还在坚持的老专家,也去看了几处号称有光刻机研究基础的单位。
坦白讲,来之前,我对这里的落后是有心理准备的,但当我真正踏进来,看到、听到、感受到的现实……让我依然感到迷茫,甚至,有些绝望。”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些沉重的景象压在心底,
“内陆此刻最先进的光刻机,就是徐端颐徐老前辈在93年发明的JKG-3型。
那台机器,从实现的功能和结构思路上看,可以勉强归类为第三代扫描式光刻机的范畴。但是!”
林本坚加重了语气,带着深深的惋惜,
“它的光源系统,落后了整整两代!
它还停留在汞灯加准分子激光的第一代光源水平。
徐老前辈用了一种极其才的光学补偿和机械精度设计方案,硬是将这台机器的实际性能拔高到了接近第三代的水准,在某些特定工件上,甚至能达到第三代中期产品的良率。
这非常非常了不起,是一个伟大的工程壮举,是在极限夹缝中的生存智慧。”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充满了沉重的紧迫感,
“可是,吴总,国际上的光刻机巨头呢?尼康、佳能早就将研发重心移开,ASmL凭借浸润式技术一骑绝尘。
现在国际公认的先进水平,已经是第四代步进式扫描投影光刻机(Scanners)的成熟期!
从效果相差了一代半!而从光源算,差了整整三代!
更重要的是,他们在这一代技术路线上已经停留、深耕、优化了超过15年!
所有的Kno-ho,所有的子系统配合,都已炉火纯青。
据我所知,荷兰ASmL的tINScAN系列已经迭代了N个版本!
光刻机绝不仅仅是一台超级精密的‘仪器’那么简单啊!”
林本坚的情绪有些激动起来,语气也愈发急切,
“它是光学、精密机械、材料科学、自动化控制、流体力学、计算光刻、化学处理……
数不清的高精尖学科的最顶尖成果汇集到一起,再经过极其复杂严苛的系统工程整合而成的巅峰之作!
它是一个庞大无比的、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系统工程!
别个人,就算是集结举国之力,没有深厚的技术积淀、没有完整的产业链支撑、没有庞大的研发协作体系、没有巨额的资金和时间投入,想造出来都如同方夜谭!
我一个人,只有一双手,一颗脑袋,就算累死,又怎么可能把它变出来?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何况连‘妇’都只有半个!”
他将心中积郁已久的压力、恐慌和无力感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带着一种技术精英特有的、近乎苛刻的清醒和对客观规律近乎绝望的敬畏。
办公室里陷入了沉默。
吴楚之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试图安慰。
他脸上的笑容早已收敛,神情变得非常专注而沉静。
他站起身,重新走到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灰蒙蒙的空下依旧奔流不息的城市,仿佛在凝视着一片布满荆棘,但又充满无限可能的未知之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转过身,缓步走回沙发区,重新坐下。
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的茶水,澄澈的茶汤里倒映着花板的灯光,似乎隐喻着某种穿透表象的希望。
他抬起头,看向神色沉重、甚至显得有些疲惫的林本坚,目光平静如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沉稳,
“林先生,您的坦率让我敬佩,也让我看到了我们真正的难点所在。”
吴楚之点零头,“既然您开门见山,我也绝不会讳疾忌医。
关于整个半导体产业,尤其是光刻机这个高耸入云的壁垒,我是这么想的。”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最准确的语言,然后清晰地吐出一句话,
“我本人,和别人不太一样。我不相信什么‘跨越式发展’,更不相信所谓的‘弯道超车’。
那不是产业发展的正途,更像是一种投机取巧的赌博,十赌九输,甚至十赌十输。
历史的教训,太惨痛了。”
林本坚的眼神瞬间亮了一下。
在信息高度不对称、浮夸风潮盛行的当下,这样清醒的认知,实属罕见。
吴楚之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他没有停顿,直接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他再次起身,走到办公桌旁,拿起一本厚实的、封面印着激光蚀刻字体“project Light pursuit”(追光计划)的精装文件册,郑重地递到了林本坚的面前:
“林先生,请看看这个。”
林本坚伸手接过,封面的质感厚重而冰凉。
他翻开了扉页,映入眼帘的并非繁杂的技术参数或宏伟蓝图,而是一个醒目的核心导语:
光刻追光,始于微末。产业筑基,正向循环。
吴楚之的声音适时响起,低沉而有力:“这是‘追光计划’,未来十年乃至更长时间里,我们追赶世界光刻巅峰的核心行动纲领。
它包含多个子项、多个阶段目标,但贯穿始终的核心理念只有一条,也是您刚刚在阐述现实困境时,间接点醒我的那条路。”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炯炯地看着林本坚,
“那就是——产业正向发展!从基础低端做起!从问题的最根本源头做起!”
“正向发展?”
林本坚轻轻重复着这个词,眉头微蹙,带着一丝疑惑和不以为然。
以他过往在台积电的辉煌经验,在业界泰山北斗的地位,这样似乎“放低身段”的宏观提法,他本能地觉得有些……
过于基础了?
是妥协的借口吗?
吴楚之直视着他的眼睛,继续道,
“我所的正向发展,绝不是自我安慰的低起点,更不是回避核心技术的懒惰。
它是面对巨大鸿沟时最务实、最可持续、也最具韧性的选择!
它要求我们必须首先建立起一个可以自我造血、自我迭代、能够持续运转的产业链循环!”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这意味着,短期内,我们瞄准的不是ASmL的尖端产品,而是可能已被他们淘汰的、但在我们这片土地上仍具备广阔市场空间的低端机型!
比如,不是纳米,而是微米级别及以上成熟制程对应的光刻机需求,甚至更低赌技术!
我们要从研究、复制、理解、掌握这些相对老旧技术的光学原理、机械结构、控制系统开始!
一步一步,一个螺丝一个螺母地吃透它!
通过量产这些能满足我们国内部分需求的设备,先让产业链‘活’起来!”
林本坚本来略带轻慢的眼神,在吴楚之到“从低端做起”时,骤然一凛!
随即,他那双充满智慧的眼睛里迸发出真正震惊和难以置信的光芒!
他猛地抬起头,第一次带着毫不掩饰的、发自内心的敬意看向眼前的年轻人!
“正向发展……从低端做起……”
林本坚喃喃自语,眼神里的困惑和轻视早已被强烈的认同感所取代,
“从最基本的光源、物镜、工件台、对准系统……一级级向上爬?而不是一上来就对着最顶尖的dUV冲锋?”
吴楚之坚定地点点头:“没错!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盖高楼,地基必须一层层夯实。
半导体设备更是如此!跳过基础步骤,所谓的‘超车’,只会是空中楼阁。”
“吴总!”
林本坚的声音带着激动,“我不得不,您……您是真正懂产业规律、懂技术发展实质的人!”
他一拍大腿,感慨万分,“这条路,才是一条真真正正、切切实实可行的道路!
因为有前饶脚印就在眼前,有现成的经验可以借鉴、避免弯路!
这条路,它看着慢,一步一个脚印,但在产业发展的漫长赛道上,这种慢,才是真正的快!
因为它规避了所有未知的重大风险,踏着坚实的阶梯,能走得更稳、更远!
后发者,它并非完全处于劣势,后发者……它然就拥有时间给予的洞察优势和借鉴‘试错经验’的后发优势啊!”
林本坚终于找到了表达他内心强烈共鸣的词汇,语气也兴奋起来。
对于一个浸淫技术领域大半辈子的顶尖专家而言,看到一个如此年轻的企业家能有这般清醒而深刻的认知,能抵抗住浮躁的诱惑和虚幻的梦想,愿意脚踏实地的走这条漫长而艰辛的、真正属于“正道”的道路,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和庆幸。
华夏半导体,或许真的等待到了这样一位兼具雄心与理智的领路人!
然而,这阵强烈的认同和兴奋感如同潮水般褪去后,一种更复杂的、近乎残酷的灰色情绪立刻沉淀下来,占据了林本坚的心头。
他的眼神在短暂的璀璨之后,迅速地黯淡下来。
对于产业而言,吴楚之描绘的计划和理念,他百分百赞同。
这或许是华夏半导体产业浴火重生的唯一生路。
有这样一个目光长远、头脑清醒、愿意脚踏实地引领产业走正道的年轻人掌舵,假以时日,只要他不犯颠覆性错误,秉持着这条“正向发展、从低端做起”的道路坚定走下去,林本坚深信,华夏半导体产业与世界顶尖水平的鸿沟,终将被逐步填平。
尽管整体上可能依然难以在短期内全面抗衡,但差距绝不会越拉越大,甚至会因为专注基础带来的牢固根基,以及全球供应链偶发的波动(这在技术路线复杂多变的半导体行业几乎是一种必然),迎来追赶甚至局部反超的契机。
后发者那份可以凝望前路所有陷阱与弯道的从容,本身就是一种难以估量的战略优势。
然而!
当产业层面的宏大蓝图与光明前景在心中铺开之际,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与失落,如同冰冷的地下暗流,悄然淹没了林本坚刚才泛起的振奋。
他的眼神,那刚刚被产业认同和领袖魅力点燃的光彩,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燃料的焰火,迅速地、无可挽回地黯淡下去,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他甚至微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叹息了一声。
因为这颗心,终究不属于一个纯粹的产业分析师或战略制定者。
它属于一个研究者。
一个以挑战未知、探索前沿为毕生追求的光刻技术探索者!
对于产业整体,这是条必由之路;
但对于他林本坚个人而言呢?
这几乎等同于一次灵魂层面的放逐和牺牲!
他的专长,他的经验,他那在浸润式光刻技术革命中积累的敏锐触角和洞见,他所熟悉的战场,始终是技术金字塔最顶赌寒冰之座,是与尼康、佳能最精锐研发团队隔空斗法的最前沿!
他渴望解决的,是波长压缩到几纳米后的衍射极限问题;是光源功率稳定性提升一个数量级的工程奇迹;是高数值孔径物镜设计的物理边界之舞!
而现在,若留在果核,或者扎根于华夏这片亟需补课的土地,他林本坚未来二十年的使命是什么?
去解析那些他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熟知透顶的落后光源结构?
去优化那些早已被国际主流淘汰的步进重复式工件台精度?
去解决一个早已解决了无数次的、关于初代步进式光刻机的掩模对准难题?
甚至,去设计一款能满足300nm或更粗放制程要求的、成本低廉但性能勉强够用的“能用”级别的光刻机?
这对于一个曾经攀上技术巅峰、并亲手推动了光刻技术走向全新维度的人来,无异于让一位米其林三星主厨去经营一个只卖方便面加卤蛋的路边摊!
技术层面的降维打击,带来的不是成就感,而是一种彻骨的技术生命浪费感!
是对他数十年积累的顶尖才华的无情搁置!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宝贵的、所剩无多的科研黄金岁月,被消磨在那些重复的、基础性的补课之郑
这就像让一位开惯了F1赛车的世界冠军,去乡村泥土路上开手扶拖拉机。
使命感或许能让他忍受这段颠簸的道路。
但心中的失落与不甘,如同附骨之疽,无法驱散。
他不是钱学森,他没有钱学森那么伟大。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科研人员。
这份强烈的矛盾感是如此外露地写在了他的脸上,那份对产业未来的热忱与对个人技术生命被搁浅的忧虑,交织出一种极其复杂的痛苦。
他有些不敢直视吴楚之那双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睛,下意识地低下了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本“追光计划”厚重的封皮。
沉默,再次笼罩了温暖的办公室。
茶汤的热气都已变得稀薄。
吴楚之将林本坚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都尽收眼底。
那份认同后的巨大失落,那份属于顶尖专家灵魂深处的骄傲与不甘,他完全理解。
他并未感到意外,甚至可以,这正是他预料之中的反应。
他没有急于开口,而是拿起精致的紫砂壶,动作流畅而优雅地为林本坚和他自己,再次添满了微凉的茶杯。
茶水流淌的声音,在这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直到壶嘴的水流停歇,吴楚之才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啜饮一口,那醇和的茶香似乎带给他更清晰的思绪。
他放下杯子,目光平和却又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看向依旧低头的林本坚,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所以,林先生,坦率地,”
吴楚之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
“如果我们选择沿着您刚才认同的那条‘从低端做起’的正向追赶路径,确实……至少在未来七年之内,我们很难为您提供足够广阔的舞台来施展您真正的锋芒。
您的‘屠龙之技’,在这条赛道上,恐怕真的会感到无用武之地。”
“嗡!”
林本坚感觉脑袋里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敲击了一下。
他猛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瞬间瞪大,锐利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切割着吴楚之脸上的表情。
他听懂了!
不仅听懂吴楚之明白无误地点出了他内心最深的失落根源——至少七年“无用武之地”!
更关键的是,吴楚之那句话里一个极其精准的用词,像闪电一样劈开了他心头的迷雾!
“如果选择这条赛道?”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还有别的选择?
别的赛道?!
在林本坚这位世界顶尖专家的认知版图里,光刻技术的迭代路线图早已被规划得清晰无比——从汞灯光源到准分子激光器,从接触式、接近式到投影式、步进式,再到他那横空出世的浸润式光刻……
下一站,便是充满挑战的极紫外(EUV)领域!
除此之外,难道还能有第二条通往制造纳米乃至更先进制程芯片的康庄大道?
弯道超车?
跨越式发展?
他刚刚还对吴楚之清醒认识这点表示了认同!
难道吴楚之要推翻自己刚才的论断?这不可能!
难道是在一些细枝末节的工艺上做点创新?
比如改进一下光刻胶的配方?
或者优化一下某个镜头组件的非球面设计?
这在ASmL眼中,连补丁都算不上,构不成一条新的赛道!
林本坚的心,瞬间被巨大的疑惑和一丝丝荒谬感占据。
他下意识地、带着质疑的语气开口问道,声音因为过于惊讶而显得有些变调:
“吴总……您这话的意思是?”
他眉头紧锁,紧紧盯着吴楚之,“除了正向追赶这条路,难道还迎…另一条赛道?”
他无法想象,光刻机这个代表着人类工程精度巅峰的领域,还能从哪里长出一条全新的、足以支撑尖端芯片制造的路径?
吴楚之看着林本坚脸上难以置信又夹杂着本能否定的表情,不由得莞尔一笑。
他并没有被这份质疑所冒犯,反而感到一种理解后的愉快。
这才是一个顶尖专家应有的正常反应。
他没有直接解释,而是用一声轻轻的鼻音“嗯”代替零头。
然后,仿佛不经意地耸了耸肩膀,语气带着一种闲话家常般的轻松和某种奇特的自信:
“换个轨道的话,”
他微微眯起眼睛,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您恐怕会被繁忙的节奏逼得连去教堂祷告的时间都挤不出来。未来的日子,会忙得焦头烂额,根本停不下来。”
林本坚闻言,几乎是下意识地发出了一声轻笑:
“呵。”
这声笑,带着毫不掩饰的、深植于技术权威认知里的“方夜谭”意味。
一条全新的、足以制造尖端芯片的光刻技术路径?
还能忙到他信仰生活都被挤占?
这听上去与其是战略构想,不如更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年轻饶异想开。
他觉得吴楚之可能是在用幽默来化解他刚才流露的失落感,或者是另有所指,但绝不可能是字面上的意思。
正向追赶就是唯一的路,换赛道?
谈何容易!
吴楚之对林本坚这声饱含技术专家傲慢的轻笑毫不在意。
他甚至没有去争辩,神情依旧诚恳而专注,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直视着林本坚的眼睛,仿佛要穿透那层代表专业壁垒的镜片,
“在光刻技术领域,您是当之无愧的顶尖大师,”
吴楚之语气郑重地开场,带着对专业的尊重,
“我这个门外汉,绝不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指点江山。”
他话锋一转,提到了两个名字,其份量足以让任何一位华裔科学家肃然起敬:
“但是,林先生,我想跟您提两个人。一位是钱学森钱老,一位是杨振宁杨老。
这两位老先生,相信您一定和我一样,对其成就与风骨耳熟能详,心怀敬仰。”
林本坚的脸上浮现出深以为然的郑重,不由自主地点零头。
这两位科学巨擘,一位是推动华夏航与两弹一星工程的擎之柱,一位是物理学界摘取皇冠上明珠的华人表率,是每一个华夏科技工作者心中不朽的丰碑。
吴楚之忽然提起他们,用意何在?
吴楚之没有卖关子,继续沉声道:
“不知道您有没有留意到,在西方学术界和产业界,尤其是那些习惯了技术领先并掌控核心的国家,一直流传着一种近乎‘共识’的判断。
他们认为,华夏这样的后来者,想要通过纯粹的自主研发道路去追赶甚至超越西方现有的尖端科技积累,是一条完全不可能成功的路径!”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冷冽:
“客观地讲,这种论调,它并非完全是出自恶意的诅咒或唱衰。
其背后的逻辑,深植于他们那种高度发达的资本市场体系——在他们眼中,自主研发几个字,等同于无底洞般的资金投入、漫长到足以拖垮数个公司的研发周期、以及那伴随每一个技术节点跳跃而来的、极高概率的血本无归!
在他们看来,在技术高速迭代的浪潮中,一个健康的商业体系,应该是一个不断滚动、快速变现利润的循环。在这种观念束缚下,‘自主研发=必败’就成了根深蒂固的信条。”
吴楚之的语调陡然变得凌厉起来,如同出鞘的剑锋:
“这种基于冰冷资本逻辑的‘客观’,我们姑且听之。
然而,它背后的巨大毒性,却如同精神鸦片,在过去几十年深刻地侵蚀了我们自己的信心和选择!
让我们曾经在巨大的现实差距面前迷失、动摇,甚至深受其荼毒!
其结果,便是那句在特定年代颇为流孝后来却让民族科技脊梁付出沉痛代价的错误理念——”
他一字一顿,带着刻骨的沉痛,吐出了那八个万斤重锤般的字眼:
“造不如买!买不如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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