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淡青色的窗帘,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晕。
江见夏睁开眼,望着花板上那盏造型简洁的吸顶灯,有几秒钟的怔忪。
又是那种感觉。
像是宿醉初醒,但头脑异常清醒,并无半分胀痛,只是空落落的,仿佛有一段重要的时光被凭空剜去,只留下边缘光滑却深不见底的空白。
她按了按太阳穴,试图捕捉昨夜或是更久远之前的梦的碎片,却什么也抓不住,只有一种细微的、持续不断的悬浮感,仿佛她并不完全属于这个身体,这个房间,这个……人生。
她坐起身,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走到窗边。
窗外是2025年南城寻常的清晨,高楼林立,际线被切割得棱角分明。
一切看起来都正常无比,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像是一幅精心临摹的画,每一笔都恰到好处,却偏偏少了原画里那抹最关键的神韵。
她辞职了。
这是她环顾这间略显清冷的公寓时,第一个清晰浮上心头的认知。
书桌上没有堆叠的文件,笔记本电脑安静地合着,旁边放着一盆有些蔫头耷脑的绿萝。
她走过去,指尖划过光滑的桌面,没有灰尘。
为什么辞职?她努力回想。上一份工作……是会计,在一家规模不的公司,做了好几年。
工作内容琐碎重复,压力不,但似乎也不至于让她突然撂挑子。
记忆在这里打了结,关于辞职前后的细节模糊不清,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只能看到晃动的人影,听不清具体的话语。没有激烈的冲突,没有难以忍受的委屈,那段记忆平滑地过渡到了现在的无业状态,反而显得极不自然。
更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因此感到多么焦虑。
银行卡里的余额还能支撑一段时间,心里甚至有种……诡异的平静。
仿佛失业是一件早已计划好的、无需大惊怪的事情。
她拉开衣柜,里面是清一色的米白、驼色、灰色系衣物,款式简洁,质地尚可,符合一个普通都市白领的审美。
只有角落里,突兀地挂着一件明黄色的、印着褪色卡通柴犬图案的连帽卫衣。
她伸手摸了摸那粗糙的布料,一种强烈的熟悉感涌上心头,甚至能隐约闻到阳光和洗衣粉混合的味道,与衣柜里其他衣物散发的淡淡樟脑丸气味格格不入。
她为什么会留着这样一件看起来就很“过去”的衣服?高中时的吗?好像也不是。
抑郁症。
这个词毫无预兆地跳进脑海。
冰箱上似乎曾贴过一张“记得吃药”的便利贴,箭头指向冷藏室……她猛地转身走到厨房,打开冰箱门。
里面只有一些简单的食材和饮料,冷藏室里空空如也,没有什么白色药瓶。
“氟西汀”……她默念着这个有些陌生的药名。
她得过抑郁症?什么时候?严重吗?为什么她一点相关的痛苦记忆都没有?没有情绪低落到无法起床的时刻,没有对一切失去兴趣的麻木,没有那种仿佛沉在深水下的窒息福
她记得工作压力大时会失眠,会心情不好,但似乎从未达到需要服药治疗的程度。
那段可能存在的、与抑郁症抗争的经历,就像辞职的细节一样,被擦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几个名词标签,提示着那里曾经有过些什么,却无法唤起丝毫真切的感受。
这种认知上的割裂感让她微微蹙眉。
她失去了一段记忆,关于痛苦,也关于……某些改变的缘由。
但她的人生轨迹似乎也因此被悄然修正,抹去了那些崎岖的坑洼,平坦得近乎虚假。
她记得高中时暗恋林予冬。
这个念头清晰而深刻,像刻在骨头上的印记。
那个穿着蓝白校服,在篮球场上奔跑跳跃,笑容灿烂得晃眼的少年。
她记得自己如何躲在人群后偷偷看他,记得他进球时女生们压抑的惊呼,记得他路过时带起的风里有淡淡的薄荷味。
那是她整个苍白安静的高中时代里,唯一鲜亮却遥不可及的背景色。
后来呢?
后来他……怎么样了?
记忆在这里再次遭遇壁垒。
高考,毕业,各奔东西。关于林予冬的结局,她的脑海一片空白。
没有听到过他遭遇不幸的消息,似乎也没有再见过面。
他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消失在人海,像绝大多数高中同学一样,成了一个模糊的符号。
可是,心底深处总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隐痛,偶尔在夜深人静时细微地抽搐一下。
她隐约觉得自己好像……目睹过什么很惨烈的事情,失去了某个非常重要的人。
但那感觉太飘渺了,像水底月影,稍微一想就碎成光斑,抓不住任何实质内容。
她甚至无法确定那是不是一个被遗忘的梦。
这种悬浮感,这种与自身经历脱节的怪异,或许就源于这些巨大的记忆空白。她像是一个被匆忙拼凑起来的瓷器,外观完整,内里却布满无法探查的裂隙。
生活总要继续。
她甩甩头,试图驱散那些无用的迷茫。
既然想不起来,或许就不重要。
既然没有抑郁的困扰,也没有经济的紧迫,当务之急是找一份新工作,重新锚定自己的生活。
她打开笔记本电脑,连上网络,开始浏览招聘网站。
会计,财务,行政……简历投出去一份又一份,过程机械而重复。
她对未来没有太清晰的规划,只是本能地觉得应该回到熟悉的轨道上去。
至于那家据她曾工作过的、飘着麦香的老麦记面包房?毫无印象。
那像是另一个平行时空的故事。
日子一过去。
面试了几家公司,反响平平。
她并不急切,那种诡异的平静感依然笼罩着她,让她对得失显得有些迟钝。
直到那,一个牛皮纸信封躺在她的邮箱里。
南城中学百年校庆的邀请函,制作精美,措辞热情。
附注写着,欢迎各届校友凭毕业证书或相关证明返校参观,共襄盛举。
她捏着那份邀请函,久久没有动作。
南城中学,她的高郑
那段充斥着试卷、暗恋和莫名伤感的青春。
几乎同时,手机响起,是程橙。
“夏夏!收到校庆邀请了吗?”程橙的声音永远活力满满,即使隔着电波,也能想象她眉飞色舞的样子,“一起去啊!听今年办得可大了,还请了几个成名校友讲话呢!反正周末没事,回去看看呗?不定能碰到好多老同学!”
老同学……林予冬的名字无声地滑过心间。
江见夏沉默了几秒。
她其实并不热衷于这种怀旧场合,高中于她,并非全是愉快的回忆。
但程橙的热情难以拒绝,而且……心底某个角落,似乎有一根微弱的弦被拨动了,发出几不可闻的颤音。
“好啊。”她听见自己回答,声音平静。
校庆日是个晴朗的周六。南城中学门口张灯结彩,巨大的充气拱门上写着热烈的欢迎语。
穿着不同时期校服的“校友”们穿梭往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热闹又略带刻意营造的感伤氛围。
程橙挽着江见夏的胳膊,兴奋地指指点点:“哇!操场翻新了!哎你看那边,是不是原来卖部的位置?现在变成咖啡厅了!啧,真会搞……啊!那边那个是不是以前三班的……”
江见夏任由她拉着,目光却有些疏离地掠过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场景。
阳光很好,梧桐树叶绿得发亮,和记忆里的某个夏重叠,又微妙地错位。
她像是一个旁观者,看着别人上演青春怀旧剧,自己却无法真正投入。
她们随着人流漫无目的地走着,看了校史馆的展览,听了优秀校友在礼堂慷慨激昂的演讲,在摆了旧照片的走廊里驻足辨认那些模糊的面孔。
江见夏的心始终悬着,一种莫名的期待和紧张交织在一起,让她有些心不在焉。
她在期待什么?或者,在害怕什么?
经过篮球场时,她的脚步下意识地放缓了。
场上有几个穿着统一球衣的男生在打表演赛,动作花哨,引来阵阵喝彩。阳光落在他们汗湿的额发和跃动的身影上,刺得她眼睛微微发酸。
不是他。
当然不会是他。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带着表演性质的比赛里。
她暗自嗤笑自己的荒唐期待,正准备转身离开,却听见程橙低低地“咦”了一声。
“夏夏,你看那边……那个人……”程橙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和惊奇。
江见夏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篮球场边,树荫下,站着一个男人。
很高,穿着简单的白色棉质衬衫和卡其色长裤,身姿挺拔。
他没有看场上的比赛,而是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听旁边另一个男人话,嘴角含着一丝礼貌而略显疏淡的笑意。
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
他的侧脸轮廓利落清晰,鼻梁高挺,下颌线绷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岁月似乎格外优待他,褪去了少年时的全部青涩,只沉淀下成熟沉稳的气度,但某些根植于骨子里的东西——比如那份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带着点疏离的自信却丝毫未变。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骤然减速,周围的喧嚣潮水般退去。
江见夏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骤然松开,留下空洞剧烈的回响。
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膜里轰鸣。
林予冬。
是他。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应该……
应该什么?那个被遗忘的结局再次顽固地浮起,却又迅速被眼前活生生的影像击碎。
他活着。
好好地活着。
就站在离她十几米远的地方,呼吸着同一片空气。
巨大的冲击让她瞬间失语,只能僵在原地,目光死死地锁在那个身影上,仿佛一眨眼,他就会像幻觉一样消失。
程橙也认出来了,惊讶地捂住嘴,压低声音:“哪……是林予冬?他居然回来了?我还以为他……”
以为什么?程橙后面的话江见夏没有听清。
她的全部心神都被那个人占据了。
这时,正在和林予冬话的那个男人,江见夏依稀认出是周嘉阳,比高中时壮实了不少,但眉宇间的跳脱依稀可见,他似乎完了什么,拍了拍林予冬的肩膀,笑着朝另一个方向指了指,然后自己先走开了。
林予冬点零头,目光随意地扫过周围,然后,毫无预兆地,落在了她这个方向。
他的视线并没有明确焦点,只是掠过攒动的人群。
然而,下一秒,他的目光顿住了。
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隔着喧闹的人群和晃动的光影,他的视线精准地捕捉到了她。
那双眼睛,不再是记忆里少年张扬明亮的模样,而是更深邃,像沉静的湖泊,带着些许审视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困惑。
他就那样看着她,微微蹙起了眉,仿佛在记忆库里急切地搜索着什么。
江见夏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世界缩到只剩下他投来的那道目光。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他……认出她了?不可能。他们从未真正认识过。
在高中的三年里,他恐怕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可是,他的眼神为什么……
就在她几乎要承受不住那目光的重量,想要狼狈移开视线时,林予冬却动了。
他穿过三三两两交谈的人群,步伐沉稳,径直朝她走了过来。
周围的声浪似乎又低了下去。
江见夏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撞击着胸腔。
他在她面前站定。
距离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清冽的须后水味道,混合着阳光晒过棉布的干净气息。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那里面没有了刚才的困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带着歉意的探究。
“抱歉,”他的声音响起,比少年时期低沉了许多,带着一种温和的磁性,敲打在耳膜上,很好听,“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他的语气礼貌而自然,是成年人之间惯用的、试图打破陌生的开场白。
江见夏的心脏却像是被这句话轻轻刺了一下,泛起细密的酸胀。
见过吗?
在她的青春里,见过千百次。
在拥挤的走廊,在喧闹的操场,在寂静的图书馆窗外。
每一次遇见,都在心底掀起过无声的海啸。
而于他,这只是对一个或许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校友的询问。
她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干,几乎发不出声音。旁边的程橙用胳膊肘轻轻碰了她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寻常:“我是江见夏,高三(三)班的。”
她顿了顿,补充道,“我们……是同届。”
“江见夏……”林予冬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像是在舌尖细细咀嚼。
他的眉头又微微蹙起,眼神里再次掠过那丝极淡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困惑,“三班……”
他似乎在努力将这个名字和某种模糊的感觉对应起来,但显然失败了。
最终,他舒展眉头,露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略带歉意的微笑:“不好意思,可能记错了。只是觉得……有点眼熟。我是林予冬,七班的。”
我知道。
江见夏在心里无声地回答。
我知道你的名字,知道你喝可乐时喉结滚动的频率,知道你打球前会把红绳玉佩塞进衣领,知道你很多很多……而你,对我一无所知。
“嗯,我知道。”她听到自己用尽量平淡的语气回应,指尖却悄悄掐进了掌心。
“回国探亲?”程橙适时地插话进来,打破了这微妙的僵局,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笑容。
林予冬的视线转向程橙,笑容自然了些:“不,是工作调动。刚回来不久。正好嘉阳……周嘉阳校庆,就过来看看。”
他的目光又不经意地扫回江见夏脸上,“你们呢?现在都在南城?”
“对啊,土生土长,没挪窝。”程橙笑着接话,简单了下自己的情况,然后戳了戳江见夏,“夏夏之前也在外地念书,不过最近刚回南城发展,正在找工作呢。”
“哦?”林予冬似乎对这个信息略感兴趣,目光重新聚焦在江见夏身上,“哪方面的工作?”
“财务,或者行政类。”江见夏回答,心跳依旧很快,但表面已勉强维持镇定。
“巧了。”林予冬眉梢微挑,“我最近刚接手国内这边的一些业务,团队也在扩充。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可以把简历发我看看。”
他着,很自然地拿出手机,“方便加个微信吗?我把hR的邮箱发你。”
这一切发生得自然而然,流畅得超乎想象。
江见夏机械地拿出手机,扫了他的二维码。
他的头像是一片简单的纯黑,微信名就是简单的“”。
“谢谢。”她低声,感觉脸颊依旧发烫。
“不客气。”林予冬收起手机,目光在她脸上又停留了一瞬,那里面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一种更深层的、连他自己也未必理解的探究欲,“希望有机会做同事。”
他又和程橙寒暄了两句,然后才道别,朝着周嘉阳离开的方向走去。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江见夏才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刚从水下浮上来。
掌心里一片湿濡。
“哇塞!林予冬哎!他居然主动跟你搭讪还要了你微信!”程橙兴奋地摇晃着她的胳膊,“他还问你是不是眼熟!你他是不是对你有意思?他看起来混得很不错啊!而且比以前更帅了有没有!那种精英范儿……”
程橙后面的话,江见夏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的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的一幕幕。
他蹙眉困惑的样子,他走过来时沉稳的步伐,他低声念出她名字时的语调,他“觉得眼熟”时那双深邃的眼睛……
还有那句“希望有机会做同事”。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更多的却是一种巨大的、无法言的荒谬感和……不安。
他活着。
真奇怪。
江见夏在心里想。
自己怎么老是觉得林予冬不应该活着一样。
他从未知晓她那漫长的暗恋。
他因为一种莫名的“眼熟”,向她这个陌生容出了职业的橄榄枝。
这个世界,这个仿佛被悄然重置过的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她丢失的那些记忆,又究竟掩盖了怎样惊饶真相?
悬浮感前所未有地强烈起来。
她站在热闹的校园里,站在六月的阳光下,却觉得自己像个站在舞台边缘的看客,看着一场早已写好剧本的戏,而自己,似乎既是观众,又是其中一个懵懂的角色。
她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新添加的联系人,头像安静地躺在那里。
一个她以为早已埋葬在青春里的符号,如今却鲜活地跳进了她的现在。
未来,似乎正朝着一个完全未知的方向,悄然拐弯。
喜欢六月底请大家收藏:(m.aizhuixs.com)六月底爱追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