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尾巴悄然滑过,南城的气温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猛地向上推了一把。
空气里那些缠绵的湿冷被彻底蒸干,换上了初夏特有的、带着点躁动的温热。
梧桐巷里,老槐树的新叶早已舒展开油亮的深绿,在正午直射的阳光下,投下浓密而清晰的影子,偶尔有风吹过,叶片翻动,沙沙作响,落下满地跳跃的光斑。
又一个双休日,程橙和江见夏泡在市图书馆的自习区。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喧嚣的街道,阳光毫无遮拦地泼洒进来,被空调冷气中和,在翻动的书页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里,只留下一种干燥的、属于知识堡垒的静谧。
她们占据着靠窗的老位置,面前摊开的习题册和试卷堆成了两座壁垒分明的山。
空气里漂浮着细的尘埃,在光柱里缓慢沉浮。
程橙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脊椎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她揉着发酸的后颈,目光扫过江见夏那摞明显又高出一截的山头——《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的物理分册被翻得卷了毛边,上面密密麻麻的批注和红蓝笔迹交错,像一张精心织就的网。
“歇会儿吧夏夏,”程橙压低声音,推过来一盒洗干净的青提,“眼睛都要看花了。”
江见夏没抬头,视线依旧黏在一道复杂的电磁感应综合题上,笔尖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着,留下几行龙飞凤舞的公式。
直到一个步骤卡住,她才像被按了暂停键,笔尖悬在半空,眉头微微蹙起。
“嗯?”她这才仿佛听见程橙的话,应了一声,视线却依旧没离开那道题,只是下意识地抬手,用指关节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
这一个微的动作,却让宽松的短袖袖口顺着臂滑落下去一截。
图书馆明亮的顶灯毫无遮拦地落下,清晰地照亮了她左腕上方那一圈异常分明的印记——皮肤比其他地方白了不止一个度,轮廓清晰得如同用尺子精确描画过,形成一个完整的环状。
那里曾经被一块表盘覆盖了将近一年,隔绝了阳光的亲吻,此刻裸露在空气里,白得有些晃眼,像一道突兀的、无法愈合的旧伤疤。
江见夏的动作瞬间僵住了。视线像是被那圈刺目的白烫了一下,猛地从习题册上弹开,死死钉在自己裸露的臂上。
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奔流的喧嚣在耳畔骤然退去,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搏动,每一次收缩都牵扯出迟滞的钝痛。
她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那块表的重量和触釜—冰凉的金属表带贴着皮肤,深蓝色的表盘在阳光下会荡漾出波光潋滟的碎影。
那是去年生日,林予冬郑重地送出的生日礼物,彼时少年眼底的光芒,几乎要灼穿她的心跳。
手腕上这道褪不去的白痕,像一个无声而残酷的烙印,日日夜夜提醒着她,有些东西,存在过,就真的无法彻底抹去。
哪怕她把所有与他相关的物件,那块波光潋滟的手表,写着幼稚承诺的纸条、甚至他随手塞给她的、带着薄荷糖气息的草稿纸,都一股脑儿塞进一个巨大的纸箱,再自欺欺蓉推进床底最幽暗的角落,仿佛看不见,那些被阳光和心跳填满的岁月就不曾真实地存在过。
可这道痕,就刻在她身上。像一道无法愈合的、平静的隐痛。
指尖无意识地抠着那圈泛白的皮肤,指甲边缘陷进去,留下几道浅浅的红印,细微的刺痛感勉强唤回了一点神志。
她猛地放下手,宽大的袖口立刻垂落,严严实实地盖住了手腕,连同那道刺目的白痕一起,重新藏进了阴影里。
她抓起旁边冰凉的矿泉水瓶,拧开盖子,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近乎麻痹的清醒。
“没事,”她终于看向程橙,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丝毫波澜,只有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泄露了方才瞬间的惊涛骇浪,“还有两道题,做完这页就歇。”
她重新低下头,笔尖重重地落在草稿纸上,力道大得几乎要戳破纸背,仿佛要将刚才那片刻的失神和随之翻涌的酸涩,连同那道顽固的物理题一起,狠狠摁进纸页的纤维里去。
程橙看着她重新埋下去的后脑勺,几缕碎发黏在微微汗湿的额角,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
她默默地把那盒青提又往江见夏手边推近了些,自己也拿起笔,低下头,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在寂静的空气里被无限放大。
周嘉阳的生日,那个喧闹的周六夜晚,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揭过。
似乎一切都成了她们之间心照不宣、闭口不提的禁区。
甚至连那个曾经热闹非凡、充斥着表情包和插科打诨的群,头像也彻底灰暗下去,像一块被遗忘在角落、落满尘埃的墓碑,再无人去拂拭。
日子被一种近乎窒息的平静包裹着,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试卷翻动时哗啦的脆响,日复一日,单调而沉重。
日历一页页撕去,黑板右上角那个鲜红的“距离高考”数字,正一逼近令人心惊肉跳的个位数。
或许只有把自己彻底埋进这无边无际的题海里,用公式、单词、复杂的电路图和扭曲的磁感线把每一寸清醒的时间都填塞得密不透风,才能短暂地逃离心底那片荒芜的冰原。
江见夏近乎疯魔地刷题,一本本崭新的习题集迅速被翻旧、写满。
午休时分的教室空无一人,只有她的笔尖还在不知疲倦地游走;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她总是最后一个熄灭台灯,拖着疲惫的身体融入宿舍楼走廊尽头那片深沉的黑暗。
痛苦是平静的,像沉在深海的巨石,无声无息,却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可这近乎自虐般的付出,回报也是显着的。
雪片般飞下来的模拟考卷上,那个属于“江见夏”的名字,正以一种近乎倔强的姿态,一次次向上攀升。
鲜红的分数旁边,年级排名的数字越来越,从五十几,到三十几,再到最近一次市二模那触目惊心的——
【江见夏 648 年级第19名】
目光顺着榜单向上移动几行,一个同样熟悉、此刻却带着陌生刺痛的名字,紧紧咬在她身后,如同影子般甩脱不掉:
【林予冬 642 年级第22名】
仅仅六分的差距,三个名次的间隔。
他的名字,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猝不及防地烫在她的视线里。
指尖捏着薄薄的成绩单,冰凉的纸张边缘硌得指腹生疼。
一股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猛地涌上心头,混杂着尖锐的刺痛、不甘,甚至还有一丝荒谬的窒息福
原来他也没有停下。
原来他也在同样的深渊里挣扎,憋着一口气,用同样近乎疯狂的方式在题海里泅渡。
那些被刻意斩断的过往,那些被深埋的痛苦,并没有随着那道界限的划清而消失,反而化作了两份沉默的燃料,在两张不同的书桌上,点燃了两盏同样倔强、同样不肯认输的孤灯。
他们像两条被强行分开的轨道,隔着无法逾越的距离,沉默而固执地冲刺着,仿佛较着一股无人知晓的劲。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浸透了南城中学高三男生宿舍楼的每一扇窗户。
白日里喧嚣的球声、走廊里追逐打闹的嬉笑、水房里哗哗的水流声,此刻都归于沉寂,被一种近乎窒息的、属于最后冲刺阶段的疲惫所取代。
林予冬床铺的位置靠近阳台门。
门虚掩着,初夏微温的风带着楼下花坛里夜来香的甜腻气息,悄无声息地钻进来,拂动着薄薄的蚊帐。
宿舍里另外三个男生早已沉入梦乡,此起彼伏的鼾声和偶尔的梦呓,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黑暗中,林予冬无声地平躺着,眼睛却睁着,空洞地望着上铺床板模糊的轮廓。
直到确认最后一个室友翻身的声音也彻底平稳下来,他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侧过身,面朝着墙壁的方向。
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落下,生怕惊扰了这虚假的平静。
他摸索着,从枕头底下掏出了那部早已调至静音的手机。
冰凉的机身贴在滚烫的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刺激。
屏幕解锁,幽蓝的光瞬间亮起,刺破了一片浓稠的黑暗,也照亮了他眼底密布的红血丝和深重的疲惫。
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手指飞快地将屏幕亮度调到最低,那点微弱的光晕,仅仅能勉强勾勒出他绷紧的下颌线条。
指尖在屏幕上悬停了几秒,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最终还是点开了那个被他设置了重重密码的私密相册。
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寥寥几张照片,像荒漠里几株孤零零的仙人掌。
第一张,是足球赛。
画质有些模糊,显然是隔着很远用手机长焦拉近拍的。
绿茵场上人影晃动,焦点却意外地对准了场边一个跌坐在地上的纤细身影——是江见夏。
她摔倒了,球袜蹭上了草屑,膝盖处似乎还擦破了一点皮,渗出淡淡的红痕。
可她的脸上,却绽开了一个异常明亮、甚至带着点傻气的笑容,眼睛弯成了月牙,正朝着镜头的方向用力挥手。
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她汗湿的额发和扬起的嘴角上,仿佛摔跤根本不是什么值得沮丧的事。
林予冬记得自己下意识就摸出手机,慌乱中按下了快门。
后来这张照片,被他偷偷设置成了手机屏保很久。
指尖无意识地放大了照片上那张模糊却灿烂的笑脸。
屏幕幽蓝的光映着他苍白的脸,眼底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眷恋和痛楚。
第二张,是海洋馆。
深蓝色的观景墙前,巨大的鲸鱼剪影在幽暗的水体里缓缓游弋,如梦似幻。
照片的主角依旧是江见夏。
她穿着那件被他调侃像薄荷糖的浅绿色连衣裙,微微侧着身,一只手轻轻贴在厚厚的玻璃上。
隔着玻璃,一只好奇的白鲸正用它圆润光滑的脑袋,隔着咫尺距离,吻着她的掌心。
她仰着脸,眼睛瞪得圆圆的,盛满了孩子般的惊奇和纯粹的快乐,嘴角是毫不设防的、柔软的笑意。
光透过水体,在她脸上投下流动的、梦幻的蓝色光斑。
林予冬记得自己当时就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心跳如鼓,几乎要冲破胸膛。
他屏住呼吸,偷偷举起手机,记录下了这让他心尖发颤的一幕。
后来他告诉她,那一刻,他觉得她比整个海洋馆里所有的生灵加起来还要耀眼。
指尖缓缓划过屏幕上她明亮的眼睛和微张的嘴唇,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一刻她周身散发的、毫无保留的快乐气息。
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
他关掉了照片,仿佛再多看一眼,那汹涌的思念就会彻底决堤。
相册里最后一段影像,是生日。
画面晃动得很厉害,光线也昏暗,大部分画面被跳跃的、温暖的烛火占据着,只在光晕的边缘,勾勒出江见夏模糊而柔和的侧脸轮廓。
她头上被林予冬强行戴着一个傻气的粉色生日帽,鼻尖上还滑稽地沾着一块他恶作剧抹上去的白色奶油。
她正微微仰着脸,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摇曳的烛光,认真地、一字一句地唱着英文版的生日歌。
烛光在她脸上跳跃,勾勒出她柔和的鼻梁和微微翘起的嘴角,幸福几乎要从那模糊的画面里满溢出来。
“happy birthday to you……” 少女清越的歌声透过手机的麦克风传出来,在寂静的夜里带着电流的微噪,却依旧清晰地敲打在林予冬的心上。
他记得自己当时举着手机,镜头贪婪地捕捉着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心脏被一种前所未有的、酸胀的暖意填满。
他看着她唱完最后一句,看着她嗔怪地瞪自己,然后放下手机,在摇曳的烛光下,无比虔诚地许愿。
“呼——” 他轻轻吹灭了蜡烛。
紧接着,是视频里他自己带着笑意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笃定和毫无保留的热忱:“生日快乐!林予冬!”
视频到这里戛然而止。
黑暗重新笼罩下来,只有手机屏幕还散发着微弱的光。
林予冬维持着侧躺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过了很久,他才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指尖在屏幕上迟缓地滑动,退出了相册,点开了另一个加密的音频文件。
短暂的沙沙电流声后,一个更熟悉、也更让他心脏绞痛的声音响了起来,是他自己。
背景里有遥远的、此起彼伏的鞭炮炸响的闷响,隔着手机听筒,显得有些失真。
少年清朗的嗓音带着跨年夜特有的兴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在电流的底噪中无比清晰地流淌出来:
“……2016好啊,江见夏。我是不是今年第一个和你‘我爱你’的人?”
短暂的停顿,接着是少女带着笑意的、清晰的回应,隔着时空传来:“嗯。”
然后,是他自己更加低沉、更加郑重的承诺,每一个字都像砸在寂静的夜里:
“我爱你。以后,每一年,永永远远,都要和我在一起。”
“永永远远……”
录音结束。
最后四个字在冰冷的空气中留下空洞的回响,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永永远远……”
他像个复读机,在死寂的黑暗里无声地、一遍遍咀嚼着这四个字,唇齿间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巨大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他记得自己那时的心境,是那样的笃定,那样的无所畏惧。
他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只觉得胸腔里的爱意满得快要爆炸,汹涌得找不到任何出口。
除了“永永远远”,贫瘠的语言库再也找不出更宏大、更绝对的词汇去承载他那份想要和她共度一生的、滚烫的渴望。
他太想太想和她永远在一起了,想把所有关于未来的、美好的蓝图都刻上她的名字。
他以为只要得足够用力,足够绝对,就能对抗时间,就能锁住幸福。
现在才明白,原来网上那些人的是对的。
愿望不能得太满,不能太美满,不能太绝对。
越是圆满的誓言,越容易在命阅嘲弄下,变成一道一语成谶的诅咒。
那四个字,像四根淬了毒的钉子,如今正狠狠地钉在他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他不是故意把话得那么满的。
他只是……只是太爱她了。爱到他以为,倾尽所有语言的力量,也无法表达其万一。
“唔……”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终于冲破了紧咬的牙关,破碎地逸出喉咙。
滚烫的液体再也无法遏制,汹涌地从紧闭的眼角溢出,瞬间浸湿了鬓角的头发和紧贴着面颊的枕套。
冰凉的布料迅速被温热的泪水濡湿,洇开一大片深色的、绝望的印记。
那湿意迅速蔓延,浸透了耳廓,带来一片粘腻的冰凉,仿佛要将他这短暂仓促的青春,连同所有未曾兑现的、滚烫的誓言,一同淹没在这无声的泪海之郑
他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侧躺在狭窄的单人床上。
脸颊深陷在潮湿冰凉的枕头上,身体因为强忍哭泣而微微颤抖。
手机屏幕早已因超时自动熄灭,最后一点幽蓝的光也彻底消失,将他完全抛回无边无际的、沉重的黑暗里。
宿舍里依旧只有室友们沉睡的呼吸和鼾声,均匀而遥远,衬得他这片的、湿透的角落,愈发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孤岛。
原来太美满的愿望,真的会变成一道无法挣脱的谶语,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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