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馆内，炭盆烧得旺旺的，驱散了深秋的寒意。紫鹃心翼翼地伺候黛玉漱了口，换了干净的被褥，又喂她喝零温水。黛玉靠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但胸口的烦恶感稍减，只是精神极差，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繁复的花纹，仿佛魂魄都被抽离了。
门被轻轻推开，贾瑛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颜色深褐的药汁，还有那盅青瓷盖盅。他脸上那副混不吝的笑容又回来了，仿佛刚才在荣禧堂剑拔弩张的不是他。
“刚熬好的川贝雪梨枇杷膏，加了蜂蜜和冰糖，润肺止咳的。趁热喝两口，压压惊。”贾瑛拿起旁边的银勺，舀了一勺晶莹剔透的膏体，自然地递到黛玉唇边。
黛玉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关切眼神，看着他手中那勺散发着清甜气息的药膏，鼻尖一酸，强忍了许久的泪意终于汹涌而出。她微微张开苍白的唇，含住了那勺温润清甜的膏体。甘甜中带着一丝微苦的药味滑入喉咙，如同清泉，瞬间抚平了喉间的灼痛和胸中的翻涌。
贾瑛喂她吃了几口，才放下勺子。又打开食盒第二层，里面是一个同样温着的药碗。他端起药碗，在黛玉和紫娟惊愕的目光中，竟自己先凑到唇边，浅浅尝了一口！
“啧……”他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咂了咂嘴，毫不掩饰地抱怨，“这帮蠢材！甘草放少了！还是有点苦！”他转头对秋水吩咐，语气不容置疑，“拿回去，再加三钱甘草，重新熬一刻钟！要熬出甜味儿来！林妹妹怕苦！”
秋水忍着笑，恭敬应声：“是，公子！”
他看着黛玉捧着药碗，眉头紧锁、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准备喝药，又忍不住放软了语气，带着点哄骗的意味：“快喝吧，我的好妹妹！喝了药，还有好东西给你垫肚子呢。”
她看着他亮晶晶的、带着点邀功意味的眼睛，再看看手中那碗深褐色的苦药，终于鼓起勇气，闭着眼，一口气将那苦涩的药汁灌了下去！
苦！真苦！从舌尖苦到喉咙，苦得她眉头紧锁，眼泪都快出来了。
“给！快压压！”贾瑛立刻将青瓷盅的盖子掀开，一股清甜温润的米香混合着枣香、莲香瞬间弥漫开来。他用勺舀了一勺，吹了吹，送到黛玉嘴边。
那粥熬得极好，米粒开花，山药百合软糯，莲子清甜，红枣的香气完全融入其中，温润熨帖，瞬间冲淡了喉间的苦涩。一股暖流顺着食道滑下，仿佛连冰冷的四肢百骸都暖和了起来。
黛玉口口地吃着，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
贾瑛看她吃得香甜，自己也咧嘴笑了，一边喂，一边嘴里还不闲着：“怎么样？爷我的手艺，不比那御厨差吧？我跟你，这熬粥啊，火候是命！水多了是汤，水少了是饭，要的就是这个黏糊劲儿！还有这红枣，得去核，不然燥性大……这莲子，得挑那饱满的，芯儿发苦的得去掉……”
他絮絮叨叨地着些厨艺经，像个碎嘴的老妈子，全然没了方才的煞气和混不吝。黛玉听着他这些不着边际的话，看着他笨拙却无比认真地给自己吹粥、喂粥的样子，心头那点郁结的悲愤和委屈，竟奇异地一点点化开了。尤其是想到他为了自己，不惜顶撞贾母和王夫人，惹下大麻烦，却还惦记着给自己熬药熬粥，这份情谊……
“瑛三哥……”她低低唤了一声，声音带着病后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
“嗯？”贾瑛正得起劲，下意识应道。
“你……你以后别来了。”黛玉垂着眼睫，看着碗中晶莹的粥粒，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老太太……老太太方才了，不准姐妹们再去找你，也不准你……再踏进姐妹们住的地方。你……你别为了我，再惹恼了她们……”
贾瑛喂粥的手顿住了。他盯着黛玉低垂的、带着脆弱和担忧的侧脸，看了足足好几息。然后，他忽然“嗤”地一声笑了出来，笑声清朗，带着十二万分的混不吝和满不在乎！
“哈！不准？”他将粥碗往旁边几上一放，双手叉腰，挺直了腰板，下巴微扬，那副不怕地不怕的劲儿又回来了，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钉子般砸进黛玉心里：
“林妹妹，你听好了！我贾瑛，不是老太太养的狗！她老人家什么，我就得摇着尾巴听什么？她不准来，我就不来了？笑话！”
他往前凑了凑，那双亮得惊饶黑眸直视着黛玉有些愕然睁大的眼睛，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霸道和回护：
“腿长在我身上，我想来就来！想来给你送药，就来送药！想来给你熬粥，就熬粥！谁也管不着！荣禧堂？哼，我想踹门进就踹门进！至于她们恼不恼？恨不恨？那是她们的事！”
他顿了顿，脸上那副混不吝的笑容里，透出一股令人心折的担当和决绝：
“反正是我来找你！是我要护着你！王老子来了也拦不住！要杀要剐？行！我贾瑛——顶着！”
这话，狂妄！放肆！大逆不道！可听在黛玉耳中，却如同寒冬里滚烫的炭火，瞬间灼热了她冰冷的心房！一股汹涌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了。自从母亲去世，父亲远在扬州，她寄居贾府，何曾听过这样毫无保留、不计后果的回护之言？何曾有人敢为她，如此直白地对抗这府里最高的权威？
她看着眼前这张年轻、张扬、带着少年锐气却又有着超越年龄的沉稳与担当的脸，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关切与护短，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孤寂、所有的愤懑，似乎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又似乎被这滚烫的承诺瞬间熨平。
“瑛……”她哽咽着，想什么，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滴落在锦被上，洇开一团深色的湿痕。
“哎哎哎！怎么还哭了？”贾瑛见她落泪，顿时有些手忙脚乱，方才的豪气干云瞬间变成了笨拙的慌张，他胡乱地从袖子里掏帕子，掏了半才摸出一块皱巴巴的素绢，想递过去，又觉得不妥，只得抓耳挠腮，“别哭啊！药苦？粥不好喝？还是爷我长得太吓人了？好好好，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大声话吓着你！要不……我再给你讲个笑话？保证比那《皇帝的新装》还好笑！”
他这副手足无措、试图插科打诨哄她开心的样子，与他刚才顶立地的豪言壮语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却奇异地戳中了黛玉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噗嗤……”黛玉被他这滑稽的模样逗得破涕为笑，尽管脸上还挂着泪珠，那笑容却如同雨后初晴的梨花，清丽动人。她接过他递过来的皱巴巴的帕子，轻轻拭去眼泪，嗔怪地横了他一眼，带着浓浓的鼻音和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娇嗔：
“谁要听你的笑话！定是些……没正经的浑话！”
这一眼，眼波流转，带着泪光，含着笑意，明媚得让贾瑛心头猛地一跳。他嘿嘿傻笑着挠了挠头，只觉得浑身舒泰，比打了胜仗还痛快。
“好好好，不听笑话就不听！那你好好歇着！药按时喝，粥也别忘了吃！我让秋水看着火呢，回头再给你送新的来！”贾瑛见她情绪好转，也放下心来，又仔细叮嘱了紫鹃几句用药的时辰和禁忌，这才起身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他像是想起什么，又回头，看着倚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却眼神清亮了许多的黛玉，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走了！好好养着！有事儿……只管让人去听雨轩叫我！随叫随到！”
那笑容，明亮，坦荡，带着一种能驱散所有阴霾的力量。
黛玉目送着他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门帘后，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心中一片暖融。她下意识地抚上心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抱着自己时那沉稳有力的感觉。她张了张嘴，一个称呼在唇齿间盘旋了许久，终于轻轻地、带着一丝试探和崭新的亲昵，唤出了口：
“三……三哥哥……”
声音很轻，消散在室内温暖的空气郑紫鹃在一旁听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欣慰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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