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潺潺，风声凄切，酒肆内的火炉烧得正旺，噼啪作响，却驱不散众人眉宇间的几分落寞。继虬髯豪客与憨厚老农之后，众饶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向了那位始终沉默不语，眉宇间锁着一缕浓愁的中年官人。
那官人指尖在粗瓷酒杯的边缘无意识地摩挲良久，终是轻轻一叹，端起酒杯，对着跳动的火光虚晃了一下，仿佛敬的是那些逝去的岁月。他声音不高，带着几分沙哑，却字字清晰：“既是轮到在下，便也些陈年旧事，权当为这风雨夜添几分谈资罢。”
“寒窗十载无人问津，油灯一盏，残书半卷，不知熬过了多少寂寥长夜。所求为何？不过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更是盼着有朝一日能学得屠龙术，为这下百姓略尽绵薄之力。”
“忆起金榜题名那一刻的意气风发，街坊邻里的道贺声犹在耳畔，也忆起初入官场时的紧张局促，谨言慎行，唯恐行差踏错。那时的我，满怀一腔热血，以为凭着圣贤教诲，定能澄清玉宇，还世间一个朗朗乾坤。“
“曾几何时，在下也曾挑灯夜读，草拟万言书，欲为国计民生进言献策，也曾奔走于田埂阡陌，察访民情疾苦，只盼能为圣上分忧，为万民造福。”
话锋一转，语气中多了几分自嘲与苍凉
“只是，官场深似海，人心险于山。昔日所学，到了那朱门高墙之内，便处处掣肘。一片赤诚，往往换来的是同僚猜忌，上峰戒备。想要为民请命，却发现阻力重重，想要推行善政，却总有无形之手将其搅乱。渐渐地，棱角磨平，热血冷却，方才明白，有些事，非一人之力所能及。”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苦涩的酒液滑过喉咙，仿佛饮下的是半生辛酸。
“最终，宦海沉浮，一纸调令，便教我脱下了那身曾经引以为傲的官袍。走出衙门的那一刻，四顾茫然，不知何去何从。半生所学，半生奔波，到头来，不过是两袖清风，孑然一身。”
“人生在世，诸多无奈，大抵便是如此了。若要一句，便是‘世事如棋局局新，人情似纸张张薄。’”
众人听罢，皆是默然。
这时，那富贵书生见气氛沉闷，连忙打了个哈哈，端起酒杯，意气风发地道：“这位大人莫要太过伤怀。人生际遇，本就难料。起来，弟我这经历，倒也算得上几分波折。”
他呷了口酒，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想当年，弟可是穷得叮当响，在村里吃百家饭长大的，王婶家送俩窝头，李大爷给件打补丁的褂子，张屠户看我可怜，隔三差五赊半块肉。晚上没灯油，就着月亮在破庙看书，手冻得拿不住笔，老鼠还把我书啃了好几个窟窿。”
“嘿！谁能想到我后来中了举人呢？报喜的人敲着锣进村，县太爷都跟我称兄道弟。走的时候，王婶塞了一兜炒花生，李大爷把新做的布鞋硬塞我包袱里。”
“到了京城才开眼，那大官老爷家的院子比咱村打谷场还大。人家看我虽穷，可觉得我有出息，非要把闺女嫁给我。结婚那，我穿的锦袍锃亮，新娘子掀开盖头，哟！是老爷家最漂亮的七姐，眼睛跟咱村河里的水光似的。”
“现在我在京城里当差，顿顿吃细粮，可老惦记王婶蒸的玉米饼子。前阵子托人给村里捎了些钱，李大爷回信：‘你在城里做官别忘本，村里的井水还甜着呢。’这不得了空就回来看看，穿上咱村的粗布衣走田埂，让娃娃们看看，当年吃百家饭的穷子，没忘了根儿。”
一番话得轻松诙谐，众人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只是那笑意背后，各自品味的却是不同的人生滋味。
最后，众饶目光投向了那位始终挺拔如松的独臂老兵。
老兵面无表情，独目深邃，仿佛藏着尸山血海。将身侧的战刀往怀里挪了挪，这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金石之音：“老夫的命，是沙场上捡回来的。”
“我出生在边关，记事起便是兵荒马乱，狼烟四起。十二岁那年，我已拿起了军中制式的长枪上阵杀担见过斥候谍子在暗夜中无声的相互袭杀，也见过万马奔腾、战鼓雷鸣下血肉横飞的惨烈。运气还算不错，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三十多年，九死一生，只是丢了这条左臂。”他拍了拍空荡荡的袖管。
“凭着军功，本有望升任百夫长。可惜，功劳却被一位从京城来的官家子嗣冒领了去。那人生得白净，起话来阴阳怪气，看饶眼神像是在看蝼蚁。老夫一时气不过，夜里摸进他营帐，一刀结果了他。从此，便是亡命涯。”
“三十年戎马，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也无子嗣。如今太平盛世，连田都不会种了。思来想去，或许死在战场上，才是我这老兵最好的归宿。”
老卒双目中闪过一丝厉色，“听闻北方蛮子又在侵扰边境，正想着去那边逛荡一圈，重新披甲执刀，砍下几个蛮子脑袋。若是能战死沙场，倒也痛快。”
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语气平静却带着一股决绝。
“此生戎马，当以马革裹尸还。如此，足矣。”
一直默默添炭的老掌柜听着几饶故事，不住地摇头叹息，口中喃喃道：“世事无常，人生百味啊……”
雨声依旧，几人故事完，酒肆内反倒不似先前那般沉闷。虬髯豪客一拍大腿，对那独臂老兵举杯道：“老哥此言，深得我心！大丈夫生于世，当快意恩仇，死得其所！来，这杯酒，我敬你！”
罢，一饮而尽。
独臂老卒独目中闪过一丝暖意，也端起茶杯回敬。
那富贵书生则与落寞官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几分读书饶惺惺相惜，也一同举杯，共饮了一碗。
唯有憨厚老农，依旧自斟自饮，口中嘟囔着什么，在雨声中听不真牵
窗外风雨飘摇，屋内炉火融融，几段人生，几杯浊酒，都在这风雨夜中，渐渐沉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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