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话
琪亚娜煮的马奶在铜锅里咕嘟作响,奶沫子顺着锅沿漫出来,溅在烧红的炭上,腾起一股带着奶香的白汽。
其其格趴在炕边,手托着下巴数奶沫,数到第三十七个时,阿依娜忽然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去帮琪亚娜拿个木碗来。”阿依娜的声音还有点哑,却比刚才稳了许多。
其其格“嗯”了一声,踮着脚去够墙角的木柜。苏和看着她的短腿在毡毯上磕磕绊绊,忽然想起自己刚到驿站那,也是这样怯生生的,连端碗水都怕碰倒了什么。那时阿依娜递给她一块奶豆腐,“瓦剌的奶子养人”,她捏着那块硬邦邦的东西,半没敢下嘴。
“你刚才给阿娅翻身时,她的手动了动。”阿依娜忽然开口,目光落在角落里的毡毯上,阿娅的脚踝还露在外面,细得像段新抽的柳条,“医婆有知觉就是好兆头。”
苏和的心轻轻跳了跳。她昨夜守着阿娅时,确实觉得那只垂在毡毯外的手似乎动了下,当时以为是自己眼花了。“真的?”她往角落望了望,阿娅还是那样安静地躺着,仿佛刚才的动静只是幻觉。
“真的。”阿依娜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笑出来,“我时候生过场大病,烧得迷迷糊糊躺了半月,旁人以为我听不见,其实耳朵尖着呢——谁给我擦汗,谁往我嘴里喂药汁,都记着。”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毡垫上的花纹,“阿娅肯定也听着呢,听我们要带她去看宫里的花,她舍不得不醒的。”
苏和没接话。她想起阿娅刚被救回来那,嘴唇干裂得像块老树皮,却死死攥着那块刻着“瓦剌”的令牌,指节都泛了白。琪亚娜这姑娘是部族里的文书,识得字,会算账目,还会唱瓦剌的古歌。可现在,她连睁开眼看看毡房里的火光都做不到。
“你父亲……”阿依娜忽然提起这个,声音压得很低,“以前常给你讲宫里的事吗?”
苏和的手指猛地收紧。父亲其实很少提宫里,他总“皇家的墙太高,进去了就难出来”。可她偏爱缠着问,问皇上穿什么颜色的龙袍,问御花园里的牡丹是不是比宣府的大。父亲被缠得没法子,就捡些听来的趣闻讲,某年中秋,宫里的娘娘们用玉盘盛着月饼,掉在地上的碎屑都引来凤凰啄食。
“他宫里的太医最会治病。”苏和望着炕炉里跳动的火苗,声音轻轻的,“去年我染了风寒,他守在我床边,等我好了,就托人送我去太医院当学徒,女孩子家识些药理,总比困在闺阁里强。”她到这里,忽然停住了——这些话里,有一半是真的,另一半是她昨夜躺在毡毯上,自己编出来的。
阿依娜的喉结动了动。她知道苏和在撒谎,就像知道自己“能去看父亲的坟”也是撒谎一样。宣府城外的乱葬岗早被马蹄踏平了,别碑,连哪抔土是苏同知的都分不清。可她看着苏和眼里的光,忽然觉得有些谎,这辈子都不能戳破。
“等见了皇上,我求他让你进太医院。”阿依娜得认真,仿佛这话一出口就能成真,“你这么聪明,肯定能学好。以后谁再敢欺负你,你就给他们灌苦药汤子,让他们记住疼。”
苏和“噗嗤”笑出了声。这是她来驿站后,第一次笑得这样松快,连眼角的泪痣都跟着颤了颤。“哪能这样呢。”她用指尖蹭了蹭发烫的脸颊,“太医是治病的,不是报仇的。”
“谁不是呢。”阿依娜也笑了,眼角的细纹挤在一起,倒比平日里温和了许多,“可若是有人害你,总不能白白受着。就像徐有贞的那些狗东西,将来落到咱们手里,也得让他们尝尝阿娅受的苦。”她的声音忽然冷了些,攥着毡垫的手指骨节都泛了白。
苏和的心沉了沉。她虽不懂朝堂恩怨,却听琪亚娜骂过“徐有贞是奸贼”,他撺掇着人杀了于谦于少保,还勾结瓦剌的叛徒,害了不少部族。阿娅身上的伤,就是那些叛徒动的手。
“也平哥哥……”苏和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他也恨那些叛徒吗?”
阿依娜的笑容淡了些。她往门口瞥了眼,也平的脚步声就在毡房外,像是在来回踱步。“他啊。”阿依娜的声音低了些,带着点不清的复杂,“他心里揣着的事,比谁都多。瓦剌部族四分五裂,他想把人拢起来,又怕惹恼了大明,左右为难。”她顿了顿,忽然凑近苏和,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他那日要带你走,不是存了坏心。”
苏和的脸“腾”地红了。她想起也平把她扛进空屋时的样子,心跳还是会乱。可刚才听见阿依娜“不是坏心”,心里竟莫名松了口气。
“他就是急了。”阿依娜看着她泛红的耳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瓦剌的男人都这样,嘴笨,心里的话倒不出来,就爱用蛮劲。他怕你不肯跟我们去内地,怕路上出岔子,才……”
“才想强抢民女?”苏和故意板起脸,可嘴角的笑意藏不住。
阿依娜被逗得直乐,伸手点零她的额头:“什么强抢民女,得跟话本里似的。他那点心思,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这个姐姐。”她忽然压低声音,像什么要紧事,“他前几日偷偷问琪亚娜,明媒正娶要备多少彩礼,要让你风风光光嫁过来。”
苏和的脸更烫了,忙转头去看琪亚娜。琪亚娜正低头搅着锅里的马奶,辫梢的红绸随着动作轻轻晃,听见这话,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抖,却没回头。
“姐姐你别乱。”苏和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哼,手指绞着衣角,“我……我还没想过这些。”
“不想才好。”阿依娜忽然收了笑,眼神沉了沉,“眼下这光景,嫁谁都不如先把自己顾好。等进了宫,见了皇上,把身世清楚,让皇家给你做个主,比什么彩礼都牢靠。”她到这里,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块玉佩,塞进苏和手里,“这个你拿着。”
玉佩是暖白色的,上面刻着朵模糊的兰花,边角都磨圆了。苏和认得这玉,前几日见阿依娜总攥在手里,还以为是很贵重的物件。“这是你的……”
“现在是你的了。”阿依娜按住她的手,不让她推回来,“是郭登将军去年给的,宫里的人见了这玉,会多几分敬重。你一个姑娘家,手里总得有件能撑腰的东西。”她顿了顿,指尖划过玉佩上的裂痕,“这玉是于少保生前戴过的,徐有贞那帮人见了,多少会怵三分。”
苏和的手指猛地收紧。于谦于少保的名字,她从听到大。父亲他是大明朝的脊梁,守着北京城,让鞑靼人不敢南下。可去年冬,她在鞑靼的帐篷里,听那些人“于谦死了,大明要完了”,当时她还不信,以为是他们编出来的谎话。
“于少保……真的不在了?”苏和的声音发颤,玉佩硌得手心生疼。
阿依娜没话,只是点零头。毡房里忽然静下来,只有马奶在锅里咕嘟的声音,还有其其格数奶沫的声嘟囔。过了好一会儿,阿依娜才开口,声音哑得厉害:“他是被冤枉的。所以我们得活着到北京,不光为了阿娅,也为了让皇上知道,还有人记得他的好。”
苏和把玉佩紧紧攥在手里,冰凉的玉贴着掌心,却让心里的火气一点点降了下去。她忽然明白,阿依娜要带她们去北京,不止是为了求医,为了避难,还为了那些埋在尘埃里的公道。
“我跟你们去。”苏和抬起头,眼里的迷茫散了些,多零清亮的东西,“不管是见皇上,还是找太医,我都跟你们去。”
阿依娜看着她,忽然笑了,眼角的红又漫上来,却没再擦。“好。”她拍了拍苏和的手背,“我们一起去。”
毡房外传来也平的大嗓门,像是在跟谁吵架。琪亚娜掀帘出去看了看,回来时脸色有些急:“是驿站的兵卒,要查验我们的路引。”
阿依娜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告诉他们,我们是郭登将军的人,路引在我身上。”她站起身,往腰间摸了摸,忽然想起路引昨晚给了也平收着,“让也平进来。”
琪亚娜应了声,掀帘出去了。其其格抱着阿依娜的腿,声问:“是坏人吗?”
“不是。”阿依娜摸了摸她的头,眼神却沉了沉,“是查路引的官差。别怕。”
苏和看着她紧绷的侧脸,忽然想起刚才没完的话。她往阿依娜身边靠了靠,声音轻得像羽毛:“等过了这关,你教我写‘于’字吧。”
阿依娜的脚步顿了顿,回头看她时,眼里的冰碴都化了,只剩些软软的东西。“好。”她笑着,“不光教‘于’字,还教你写‘公道’的‘公’,‘平安’的‘安’。”
毡帘被“哗啦”一声掀开,也平带着股寒气闯进来,手里捏着张皱巴巴的路引。“姐,官差要见你。”他的目光扫过苏和,看见她手里的玉佩,喉结动了动,却没话。
阿依娜接过路引,往身上拢了拢羊皮袄。“知道了。”她往门口走了两步,忽然回头,对苏和眨了眨眼,“等我回来,接着心里话。”
苏和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帘后,忽然觉得手里的玉佩烫了起来。毡房里的马奶已经煮好了,琪亚娜正往木碗里盛,奶香混着炭火的味道,暖融融的。其其格举着碗跑过来,奶汁沾在嘴角,像只偷喝了蜜的猫。
“苏和姐姐,你尝尝。”其其格把碗递到她面前,眼里的光亮晶晶的,“琪亚娜姐姐放了沙枣,甜着呢。”
苏和接过碗,温热的瓷壁烫得她指尖发麻。她低头喝了一口,沙枣的甜混着奶的醇厚,从舌尖一直暖到心里。窗外的光已经很亮了,能听见远处传来的鸡叫,还有官差和阿依娜话的声音,不高,却很清楚。
她忽然觉得,那些悬在心里的事,那些没出口的话,或许不用急着清。就像这碗马奶,慢慢喝,总能品出甜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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