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法处的枪声余韵仿佛还在耳边萦绕，北大营的空气凝滞如铅。于学忠拒绝了营中军官战战兢兢准备的所谓“压惊暖身”的酒菜，只命人烧了一壶滚烫的浓茶。他独自走进了营部那间狭、简陋的值班室。
屋内陈设粗陋，一张硬板床，一张旧书桌，一把椅子。唯一的光源是桌上那盏积满油垢的煤油灯，昏黄跳跃的火苗将他的身影巨大而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随着灯焰的晃动而摇曳不定，如同他此刻翻腾的心绪。
李振唐端着一个粗瓷大碗进来，碗里是热气腾腾、熬得浓稠的米粥，上面漂着几根咸菜丝。“司令，多少吃点，垫垫胃。这鬼气，寒气重。”他声音低沉，带着关切，将碗轻轻放在桌上。
于学忠没有看那碗粥，目光落在跳跃的灯焰上，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沙哑：“振唐，坐。”他指了指屋里唯一的那把椅子。
李振唐没有坐，只是垂手肃立在一旁，像一个沉默的影子。
“你…我这枪口，是对准了自己人吗？”于学忠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问李振唐，又像是在问自己，问那盏飘摇的孤灯。他摊开一直紧握着的右手，掌心赫然是四个深深的、几乎要渗出血来的月牙形指甲印。“韩老烟…他该杀。不杀，不足以正军法，不足以儆效尤。鬼子这一手，太毒！兵不血刃，就要废了我东北军的筋骨！可是…”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看到他最后看城里的那一眼…我心里…像被剜了一刀。他也是爹生娘养，也曾是条血性的汉子，在巨流河…也是流过血的…怎么就…怎么就变成了这么一滩烂泥？”
昏黄的灯光映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那上面刻满了风霜和沉重。白日里在灵堂的誓言，少帅殷切而隐含忧虑的目光，杨、常伏诛后军中潜藏的惊悸与不安，还有那油纸上刺眼的“桜の计画”字样…千钧重担，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整顿军备，岂止是查几支枪，看几眼操练？这是要在一片被侵蚀的土地上，重新夯筑起一道能抵御豺狼的堤坝！而筑坝的代价，有时竟是昔日袍泽滚烫的血！
“司令！”李振唐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近乎焦灼的恳切，“您万不可如此想！韩老烟走到今日，是他自甘堕落，咎由自取！他若真有血性，就该想想他当年在巨流河流的血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子孙后代能挺直腰杆做人！而不是为了今能躺在营房里抽这亡国灭种的毒烟！您这一枪，打醒的是整个北大营！打醒的是那些还在迷糊、还在心存侥幸的兵油子！您不打，才是真寒了那些遵纪守法、一心想着打鬼子的好弟兄们的心！才是真对不起大帅的在之灵，对不起少帅的重托！司令，慈不掌兵啊！值此危难之际，您心软一分，鬼子就逼近一寸！这东北的，就得塌！”
李振唐的话语，字字如锤，敲在于学忠的心坎上。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那片刻的迷茫与痛楚如同被劲风吹散的薄雾，渐渐被一种更沉凝、更坚定的光芒所取代。他站起身，走到狭的木格窗前，猛地推开。刺骨的寒风瞬间灌入，吹得桌上灯火剧烈摇曳，几乎熄灭，也让他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远处奉城的灯火如同星子般散落，在这无边的黑暗里显得渺而脆弱。军营里死寂一片，只有巡夜哨兵沉重而孤寂的脚步声，在寒风中隐约传来，敲打着冰冷的冻土，也敲打着人心。
他负手而立，身影在寒风中挺得笔直，仿佛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那印着“樱花计划”的油纸，在贴身的内袋里，像一个滚烫的烙印，时刻灼烧着他的警觉。韩老烟的血，不能白流！这隐藏在烟土背后的毒蛇，必须揪出来，斩断它的七寸！
“你得对，振唐。”于学忠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甚至带上了一丝铁血的冷冽，“慈不掌兵。这血，是警钟！告诉所有人，从今往后，我东北军的军营里，容不得半点污秽！容不下半分懈怠！更容不下里通外国的奸贼！”他猛地转身，目光灼灼地看向李振唐，“你亲自带最可靠的人，给我盯死南十福寿堂’！还有那个‘眉毛上有黑痣的罗圈腿’！给我把他祖宗八代都挖出来！顺藤摸瓜，我要看看，这‘樱花’后面，到底藏着多少魑魅魍魉！”
“是！司令放心！卑职亲自去办！定要挖出这条毒根！”李振唐挺直胸膛，眼中燃起猎手般的锐利光芒。
“还有，”于学忠走到桌前，端起那碗已经有些温凉的米粥，几口便灌了下去，一股暖意顺着喉咙流下，驱散了些许寒意和疲惫，“明日卯时点兵，我的话，要一字一句刻进每个士兵的骨头里！告诉他们，今日韩老烟的血，就是明日战场上的教训！军纪涣散，就是死路一条！想活命，想打回老家去，就给我把骨头里的硬气都拿出来！把烟枪给我换成钢枪！把大烟泡给我换成杀敌的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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