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线鸢,飞百年
岭南绣坊的雕花窗棂漏进半轮残月,月光在唐绣娘床沿投下斑驳竹影。
她十指缠着的血布还渗着淡红,却突然攥紧了被角——那是绣娘独有的直觉,像当年在绣绷前,第一朵活过来的并蒂莲即将破线时,血脉里翻涌的热意。
\"阿娘?\"守夜的丫鬟被动静惊醒,刚要起身,却见唐绣娘已经撑着坐起。
她喉间发出嘶哑的哼声,指甲深深掐进床沿,腕骨上的银镯叮当作响。
丫鬟要去扶,被她抬手拦住,指缝间渗出的血珠落在青缎被面上,像几点未干的朱砂。
\"檀木匣。\"她声音沙哑如砂纸摩擦,目光却亮得惊人,\"第三层暗格,最后三缕魂丝线。\"
丫鬟手忙脚乱翻出匣子,铜锁\"咔嗒\"打开的瞬间,三缕泛着幽蓝的丝线从锦布里滑出。
那是唐绣娘耗尽三年心血,用自己的魂血温养的引魂丝,原是备着修补亡者残魂的。
可此刻她却取出引魂针,针尖在烛火上烤得发红,不是要缝人,不是要缝魂,而是将丝线穿进了一方素绢。
\"阿娘你伤未愈......\"丫鬟急得要哭。
唐绣娘却已开始运针,指尖的血珠滴在绢上,晕开的红刚好做磷色。
她绣得极慢,每一针都要屏息片刻,额角的冷汗顺着鬓角滴进衣领。
可她的手稳得惊人,针脚细如蚊足——那是绣娘刻进骨血的本能,哪怕魂魄碎裂,手也记得如何引丝穿线。
绢上渐渐浮现出画面: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孩童牵着纸鸢,鸢尾的银线穿过层叠的山影,绕过江边的灯塔,最终没入云雾。
唐绣娘的嘴角溢出血沫,却仍在笑,像是看见那根线真的穿透了山海,连起了某个她牵挂的人。
\"线断了三年......\"她突然低喃,针尾的丝线在月光下泛着微不可察的光,\"该有人替他们,再放一次。\"
最后一针收在鸢眼处,她猛地呛咳起来,血沫溅在绢角,倒像是给那只纸鸢点了朱唇。
丫鬟哭着要去请大夫,她却将素绢塞进檀木匣,用最后一丝力气在匣盖上按了个血印:\"送江北陈哑婆。
告诉她......这是替墨十三和满,续的线。\"
话音未落,她便栽倒在床上,手仍死死攥着匣上的铜环,像攥着最后一缕人间的温度。
三日后的义庄老槐树下,满捧着檀木匣的手在发抖。
陈哑婆送来匣子时,唐绣娘已陷入昏睡,可能三月,可能三年,也可能......她没完,但满看见匣底那抹未干的血印,突然想起去年冬,墨十三给她补纸鸢时,指尖被刻刀划破,也是这样的血印。
\"阿姐!\"她抱着匣子冲进白苣房间,\"唐姨的绣画!\"
白芩正在整理阴籍残卷,抬头见她眼尾发红,发辫都散了半缕,连忙放下书卷:\"慢慢。\"
匣盖打开的瞬间,素绢上的\"纸鸢飞渡图\"便活了过来。
那孩童的羊角辫似乎在轻轻晃动,鸢尾的银线竟泛着粼粼波光,像是真有山风穿绢而过。
满指尖刚要碰,白芩突然抓住她手腕:\"有魂丝。\"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绢上,那些银线般的针脚竟开始发光。
满突然想起墨十三教她扎纸人时过的话:\"纸要有人念,才能活。\"她盯着画中孩童的眉眼,越看越像自己——去年上元夜,她在纸马巷扎坏的那只纸鸢,尾翼的形状和这画里的一模一样。
\"我要扎一只传信鸢。\"她突然,声音轻得像叹息,\"能顺着这根线,飞到黑水渡的纸鸢。\"
白芩望着她发亮的眼睛,想起自己初遇满时,这丫头蹲在义庄后巷,用破纸扎了只歪歪扭扭的纸鹤,要给墨十三送热乎的糖糕。
那时她的眼睛也是这样亮,像藏着团怎么都扑不灭的火。
\"需要什么?\"她问。
\"活纸术残卷。\"满掰着手指,\"赵爷爷教的叠影糊,阿姐的灵引法......还有......\"她摸了摸自己发尾,\"十三叔,纸要有人念。
我这儿有念。\"
接下来的三夜,义庄西厢房的灯一直亮着。
满把自己关在屋里,槐枝削的骨茬扎破了手指,旧纸浆沾了满脸,却不肯歇。
第一次扎的鸢骨太脆,刚提线就断了;第二次糊的纸皮太厚,抛起来直往下坠;第七次时,她望着满地残鸢,突然扯下一缕头发,混进纸浆里:\"十三叔,我念你了。\"
纸鸢成型的刹那,月光刚好爬上窗沿。
它的骨架是新削的槐枝,带着淡淡木香;纸皮是用旧信笺糊的,能隐约看见墨十三当年教她扎纸人时写的批注;最里面贴着她剪的\"阿鸢像\",嘴角翘着三分——那是赵三斤的,纸人要笑,才有人念。
\"睁眼。\"满轻声。
纸鸢的双眼突然睁开了。
不是画上去的,是纸本身泛出的微光,像两盏灯。
尾赌银线\"嗡\"地绷直,在屋里转了个圈,停在她肩头,像只撒娇的雀儿。
白芩推门进来时,正看见这一幕。
她指尖凝聚起阴籍的微光,轻轻点在鸢眼上——刹那间,她看见无数画面闪过:江北纸马巷的孩童举着纸人笑,黑水渡的灯塔在夜雾中发亮,还有墨十三坐在灯台下,用刻刀削着槐枝,身侧堆着半完成的纸鸢。
\"它不是器物。\"她轻声,\"是信念的载体。
所有信'阿鸢'的人,都能召唤它。\"
满的眼睛亮得惊人,她翻出唐绣娘的绣画,用火折子点燃。
灰烬飘起的刹那,竟在空中勾勒出黑水渡的轮廓:褪色的木船停在江边,灯塔的光刺破夜雾,还有个熟悉的身影,正蹲在塔下修补基石。
\"是十三叔!\"满平窗前,纸鸢\"唰\"地窜了出去,尾线在月光下淌成河。
白芩取来笔墨,在信笺上写:\"灯已明,人未归,但线不断。\"系在鸢尾,轻轻一推。
纸鸢振了振翅膀,朝着黑水渡的方向飞去。
黑水渡的夜雾比往常更浓。
墨十三蹲在灯塔下,手里攥着半块修补用的石片。
柳三更的灯傀立在他身侧,灯芯的光忽明忽暗——那是她残存的意识在波动。
\"守灯的人,总想着等一个人回来。\"柳三更的声音像风过纸窗,\"可灯亮着,不是为了照见归人,是为了让走夜路的人,看得见方向。\"
墨十三的手顿了顿。
他想起三年前,满追着他的纸鸢跑过整条纸马巷;想起赵三斤教孩童剪纸时的\"灯在,人在\";想起唐绣娘绣绷上活过来的并蒂莲。
他突然听见头顶有轻响,抬头时,一只银尾纸鸢正缓缓降落,尾线轻轻缠上灯塔的银柱。
信笺展开的瞬间,他的指节微微发颤。
月光照在\"线不断\"三个字上,像照在当年他给满补纸鸢时,那根断了又续的线。
\"你的对。\"他转头对柳三更笑了笑,那是他三年来第一次笑,\"守灯不是等一个人,是让后来的人,不迷路。\"
他取下腰间的旧刀,削了根新的槐枝做鸢骨。
纸是刚裁的,带着竹浆的清香;鸢眼是用灯芯草点的,带着暖黄的光;嘴角翘着三分——赵三斤的,纸人要笑,才有人念。
他将纸鸢挂在灯塔顶端。
风起时,满的纸鸢从远处飞来,两只鸢尾的银线轻轻相触,发出清越的鸣响,像久别重逢的琴瑟。
百年后的某个雨夜,边陲镇的义庄里,扎着纸鸢的女童蹲在旧木柜前。
她翻出本泛黄的古籍,书页间突然飘出只微型纸鸢,尾线沾着些许焦痕。
\"这是什么呀?\"她歪着头,轻轻扯了扯尾线。
鸢眼忽的亮了,空中浮现出一行淡金字迹:\"灯不灭,线不绝,信者自渡。\"
女童咯咯笑起来,把纸鸢挂在窗前。
雨不知何时停了,月亮从云后探出头,那只微型纸鸢竟从古籍里缓缓升起,尾线泛着银芒,飞向夜空。
而在地脉深处,无数微光如星火相连,织成一张横贯九州的\"心光之网\"。
义庄晨雾未散时,满在槐树下拾得一片焦纸。
纸角呈波浪状,像是被什么东西烧过,却还留着半枚未褪的血印——像极帘年唐绣娘檀木匣上的那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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