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顾承砚跟着苏若雪走进顾苏织坊的机房。
竹帘被风掀起一角,穿堂风裹着新浆的蓝布香钻进来,混着织机“咔嗒咔嗒”的节奏,倒像是给秋凉添了层暖被。
“就是她。”苏若雪停在最里侧的织机前。
顾承砚抬眼,见个穿月白粗布衫的女子正伏在机前。
她发间沾着线头,腕子细得像根苇秆,可踩踏板的脚却稳得很——那台织机的踏板早松了,他前日检查时还想着该换,此刻却见她左脚踩下,右脚跟上,老旧的木轴竟转出清亮的响。
“沈招娣。”苏若雪轻轻唤了声。
女子抬头,苍白的脸上浮起薄汗,嘴角还挂着丝血渍。
顾承砚这才注意到她怀里的襁褓——被角露着团毛茸茸的粉,是婴儿的手,正攥着她衣襟上的线头。
“苏管事。”沈招娣声音轻得像片叶子,“我今日能多织半匹么?福仔昨夜喝了米汤,饿得直蹬腿。”她指尖抚过襁褓,又咳起来,帕子掩嘴时,血珠渗进了帕角的并蒂莲绣样里。
苏若雪蹲下身,替她理了理额前湿发。
指腹触到她突出的腕骨,像碰着把细齿梳,硌得人心慌。
“你这手,是织了几年?”
“从十二岁进纺织厂。”沈招娣低头踩动踏板,“后来嫁了人,婆家穷,拿我的陪嫁织机抵了债——”她忽然顿住,手抚过织机的木框,“可这台是我阿爹亲手打的,用了三十六年桐油养着,踩着比睡热炕还踏实。”
顾承砚退后半步,目光扫过织机上的布面。
素白的棉布已织出半匹,凑近看,经线里竟缠着几缕暗红丝线,像藏着未干的血。
他正欲细瞧,沈招娣突然停了机,俯身对着布面轻声道:“福仔,你生辰是七月廿三,寅时三刻落的地。阿娘记着呢,等你大了,要拿这布给你做件新衫。”
机房里织机声未断,可这几句话却像根细针,“叮”地扎进顾承砚耳里。
他转头看苏若雪,见她正攥着帕子,指节泛白——原来她也发现了,这女子每织五尺必停,每次都要对着布面些零碎话,像是怕自己哪突然走了,孩子连爹娘的模样都记不得。
十日后的清晨,机房里的织机声突然断了。
顾承砚刚跨进门槛,就见几个女工慌慌张张往外抬人。
沈招娣的襁褓掉在地上,福仔的哭声像把钝刀,割得人胸口发闷。
苏若雪跟在担架旁,手里攥着块半旧的蓝布,边角还留着未收的针脚。
“她昏过去前,把这塞我手里。”苏若雪将布摊开,正面是金线绣的“平安”二字,背面却密密麻麻织着细如蚊足的针脚,“我拆了半宿,发现针脚走向和《归络调》第三段的曲谱一模一样。”
顾承砚接过布,指尖抚过那些凸起的针脚。
《归络调》是江南一带的接生婆调,他曾在旧书里见过曲谱——将旋律转成数字编码,再对应到针脚的长短疏密,这是只有女红高手才懂的暗语。
“‘若我不在,请将此布交予龙华寺西第三棵槐树下穿蓝衫女子。’”他念出破译的内容时,喉结动了动,“这不是暗号,是......遗书。”
苏若雪的眼睛红了。
她望着窗外被抬走的沈招娣,又低头看怀里哭累的福仔,轻声道:“上个月王阿婆的孙女,前儿周婶的儿子......她们的包裹里,是不是都藏着这样的布?”
顾承砚没话。
他望着机房里此起彼伏的织机,突然想起前日在染坊见到的老染匠——那些被特务怀疑是暗号的尿褯子,那些巷子里娃娃们唱的“白胖,晚上瘦”,原来都是母亲们用最笨的法子,给命途多舛的孩子织的“护身符”。
“青鸟。”他突然提高声音。
墙角阴影里转出个穿青布衫的男子,正是跟着他多年的助手。
“去龙华寺。”顾承砚将蓝布递给青鸟,“找西第三棵槐树下穿蓝衫的女子,不管她是谁,都要带句话——”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机房里低头织作的女人们,“就,她们的布,有人接着收。”
青鸟接过布,指腹擦过“平安”二字,点头时眼里有光。
窗外的秋阳爬上屋檐,照得机房里的布疋泛着暖光。
不知谁的织机又响了,“咔嗒咔嗒”的声音里,混着福仔的抽噎,混着远处卖糖粥的吆喝,混着所有母亲藏在经线里的、最笨拙也最炽热的盼头。
顾承砚伸手替苏若雪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角,她鬓边的茉莉还带着晨露,凉丝丝的。
他望着机房里那些弓着背织作的身影,突然明白自己这些年拼了命要护的,从来不是什么商战输赢、产业版图——而是这些用布梭子缝补岁月的手,是这些在苦难里也要给孩子织件“平安”衫的母亲,是这些哪怕活不长远,也要把日子一寸寸织进布里的、最鲜活的“人”。
“承砚。”苏若雪轻声唤他,怀里的福仔正抓着她的银镯子啃,“等招娣醒了,我想把新织的软绸被给她。”
顾承砚笑了。
他望着窗外渐高的秋云,听着机房里此起彼伏的织机声,忽然觉得那些曾经刻在日记本上的“商道”“谋略”都淡了。
此刻他心里最清晰的念头,是要让这些织机永远响下去——因为每一声“咔嗒”,都是活着的人在替走聊人,继续把日子织完。
而龙华寺西第三棵槐树下的蓝衫女子,此刻正蹲在树边,往瓦罐里埋最后半块桂花糕。
她身后的包袱里,躺着七块绣着“平安”的布,每块布的暗纹里,都藏着一个母亲未完的话。
青鸟的布鞋底在青石板上碾出细碎的霜花。
他绕着龙华寺西墙数到第三棵槐树时,正见个穿靛蓝粗布衫的妇人蹲在树边,枯瘦的手正往瓦罐里埋最后半块桂花糕。
\"阿嫂。\"他放轻脚步,目光扫过妇人脚边的蓝布包袱——包袱角露出半截绣着并蒂莲的帕子,和沈招娣帕子上的针脚如出一辙。
妇人惊得直起腰,鬓边的银簪子晃了晃。
她怀里突然窜出个扎羊角辫的女娃,抱着她腿奶声奶气喊:\"姆妈,我要吃糕!\"
\"阿囡乖,这是给隔壁生病的柱子留的。\"妇人揉了揉女娃发顶,抬头时眼里已没了惊惶,\"先生找我?\"
青鸟将蓝布递过去:\"顾苏织坊的顾先生让我带句话——您收的布,有人接着收。\"
妇人手指触到\"平安\"二字时突然抖了抖。
她解开包袱,七块绣着\"平安\"的布片依次摊开,每块边角都打着不同的暗结。\"我是苏州来的陈阿嫂,从前是接生婆。\"她蹲下身,女娃爬到她膝头揪她袖口,\"兵荒马乱的,常有女人握着我的手'阿嫂,我走了,这布替我收着'。
我不识字,只当是给娃娃留的念想,等他们大了,做嫁衣时裁块边角缝进去......\"
青鸟喉头发紧。
他看见最底下那块布上沾着淡褐色的血渍,和沈招娣帕子上的颜色一模一样。
顾承砚听完汇报时,正站在保育社的走廊里。
冬日的风从雕花窗棂灌进来,卷着楼上传来的孩子们的哭闹声,像根细绳子勒着他心口。
\"分散寄养。\"他突然开口,惊得苏若雪手里的茶盏晃了晃。
她刚给福仔喂完米汤,围兜上还沾着奶渍,\"承砚?\"
\"把孤儿分给织坊里的女工家庭。\"顾承砚抓过她手里的茶盏,指腹压着杯壁上的冰碴,\"她们会织,会缝,会在布上藏话——\"他望着窗外织坊方向,晨雾里传来第一声织机响,\"比关在保育社里,更像活在'日子'里。\"
苏若雪突然懂了。
她想起前日去机房,周婶把领养的毛头绑在腰前织机上,一边踩踏板一边哼《摇儿歌》;王阿婆的孙女把药丸子藏在给养女绣的虎头鞋里,针脚密得像层茧。
\"我这就去改章程。\"她转身要走,却被顾承砚拉住手腕。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袖口渗进来,\"先去看招娣。\"
招娣的病房在织坊后巷的矮楼里。
苏若雪推开门时,炭盆里的火星正\"噼啪\"炸响,映着她床头那台老织机——踏板修好了,机上还搭着半匹未完工的布,经线里缠着几缕暗红丝线。
\"苏管事......\"招娣的声音轻得像落在雪上的羽毛,她偏头看向福仔,孩子正攥着苏若雪的银镯子啃,\"劳烦把这布......\"
\"我记着呢。\"苏若雪坐在床沿,替她掖了掖被角。
被单是顾苏织坊新出的软绸被,暖得能焐化冬雪。
招娣的手突然攥紧她的袖口。
苏若雪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窗台上摆着个粗陶碗,里面盛着机房姐妹们凑的枣子——周婶的枣子带把儿,王阿婆的枣子晒得皱巴巴,都是她们织机旁藏的私货。
冬至那日下了场大雪。
顾承砚踩着没踝的雪往织坊赶时,远远听见此起彼伏的关门声。
他加快脚步,见机房外的青石板上落满纸钱,像撒了层碎银。
\"招娣没了。\"苏若雪的声音裹在白围巾里,睫毛上沾着雪粒子,\"她走得很静,手里还攥着那半匹布。\"
午时整,第一声织机响打破了雪后的寂静。
顾承砚抬头,见每扇木窗后都映着弓背织作的身影。\"咔嗒——咔嗒——\"那节奏比往日慢了三倍,像老祖母拍着孙儿哄睡的手,又像心跳,一下,一下,渐远,却清晰。
福仔被裹在那件半成品襁褓里,陈阿嫂来接他时,包袱里多了七块\"平安\"布。\"等他大了,\"她摸了摸福仔的脸,\"我给他看这些布,告诉他,有好多阿娘替他织过'日子'。\"
雪夜来得早。
顾承砚站在新建的\"织脉寄养册\"档案室外,手里的登记卡被体温焐得发软。
玻璃窗外,苏若雪正逗着周婶新领养的毛头,孩子抓着她的银镯子咯咯笑,和福仔一个模样。
\"名字记不住,布记得住。\"他将登记卡投入炉火,火星窜起时,看见卡上\"沈招娣之子\"的字迹被烧得卷曲,\"血缘断了,线不断。\"
苏若雪推门进来,身上带着织坊的蓝布香。
她望着跳动的火焰,轻声道:\"刚才周婶,她在给毛头织的百家被里,藏了招娣那半匹布的线头。\"
顾承砚笑了。
他牵起她的手往窗外走,雪光映着远处弄堂,那里传来第一声春织的梭响——轻,却韧如蚕丝,割不开,扯不断。
招娣出殡三日后的清晨,保育社的门房老张哈着白气去倒痰盂。
他刚推开朱漆大门,就见青石板台阶上搁着只破竹篮,篮口盖着块蓝布,布角露出截暗红丝线,像一滴冻住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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