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青坞即随梁王一同登车出门,她跪坐车内软垫之上,透过半开车窗,不时看向街上情形。
随行的管事见状叹口气:“准你出门,是叫你侍奉殿下……”
青坞忙将视线收回,梁王却笑着摆手:“且看罢……养病,闷住了,多日……”
听了这话,青坞露出感激之色,再次转头外望。
管事哭笑不得,这个家人子虽不是粗笨之人,却无丝毫谄媚手段,连讨好都带着一股拙朴……偏偏叫殿下愈发喜爱,若非她病了多时,如今又逢殿下祈福禁食荤辛,早也该成为殿下的人了。
但这也是迟早之事,看这样子,是势必要被带回梁国不可了,既然殿下纵着,他也不宜什么重话。
可谁知这一截吉祥青青枝,竟已在逐渐沾染恃宠而骄的恶习,单是看还不够,竟又神往着道:“那好似是个饴糖铺子,竟这样热闹……”
梁王便笑着令人停车,许她去买一些来:“若喜欢,多买……”
少年女儿鲜活态,正勾起殿下对往昔的留恋,管事无可奈何,随手取出一串由梁国铸造的五铢钱:“要快些,莫要延误祭祀大事。”
另又差使一名护卫同校
青坞走得很快,心跳也很快。
她出门前想得简单,本打算去到灵星山,便将那两根头发交给少微,但坐进车中后又想,大巫神要负责祭祀,她要侍奉梁王,想要见面话实在太难,还有被人发现的危险。
倒不如做两手准备,若有机会与少微妹妹话那便直接告知,同时将自己的发现留在城症让更适合做这件事的人来传递——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来做,青坞自觉不聪明,所以从不自作聪明。
只是临近那饴糖铺,青坞又自我讪讪,什么大发现竟还要两手准备,不过两根头发罢了……还要叫人从中转交,是否有些莫名其妙?
但下一刻,青坞摸到了袖中藏着的断掉的攀缘结。
此结是少微亲手为她编织,彼时她曾,少微妹妹诚心苦学,必可使得彼此间的缘分万分牢固……这绳结必是经过妹妹点化,所以在她生出轻生之念时曾将她攀住,而今日它断裂之下引出这罕见白发,未尝不是另一种缘分牵引。
思及此,青坞再无犹豫,也不再怕被中间人笑话,走进那饴糖铺。
她不是绝顶奸细,这京中会做高明戏的人太多,她从未能发现梁王有什么异常,仅得来这似是而非的细微之发,但就好比那叼来草叶碎泥的燕,万一可以用作筑巢呢?
而她纵是这世间最无用奸细,入京前却也经过一番培训,基本的接头传递消息不在话下。
少微曾与她过这间糖铺,也早将暗号定下,此刻青坞寻到那位左颊有痣如豆大的卖饴娘子,问:“可有制成黎山娘娘那样的?”
饴糖分软饴与硬饴,软饴可作食补药用,硬饴可做成些简单形状来吸引食客。
那卖饴娘子闻言讶然一笑:“倒是想有,却没有黎山娘娘的无边法力能雕得出哩!只有些逗趣的鼠子狸子之类罢了!”
青坞赧然点头,便指着其中一格,只称上二两。
付蛰钱,宽大衣袖遮盖,完成了这桩秘而不宣的传递。
离去之际,青坞的视线经过一格装满虎头形饴糖的格子,一只“虎头”被磕碰得有了豁口,看起来可爱可怜。
这两根似是而非的白发即便有微末作用,所提示的不外乎是未完的真相,姜家长姐的离去却终究已成事实……少微妹妹久不停歇,内外负伤,不知是否能支撑完这场繁琐大祭?
快步出了铺子,登车之际,青坞隐约听到了鼓声与巫铃声,以及沸腾的人声。
刘岐出了太医署后,本欲直接出宫,但皇帝相召,不得不踏入未央宫。
皇帝询问诸事进展与他的伤势,刘岐跪坐答话,声音却渐涣散,瞌睡间险些将头点地。
“大胆!”皇帝呵斥一声,他回神坐直,便听上首的皇帝不耐烦道:“朕让你回去歇养你偏作耳旁风,如今反倒在朕面前打起瞌睡,要睡滚回去睡。”
“是,儿臣滚……”刘岐叉手行礼改口:“儿臣告退,改日再来向父皇请罪。”
“请罪还有改日的……”看着那少年退出去,皇帝皱眉:“无状竖子。”
“六殿下这是认定了陛下是仁君慈父,不会因此而怪罪。”一旁的内侍笑着:“向君父表功时困倦些无妨,为君父办事时精神抖擞便好……”
皇帝眉毛微动,看向这郭食义子:“你今日倒是不止一回替他话,收了他什么好处?”
内侍笑着道:“奴只为陛下当差,跟在陛下身侧,自是看到什么便什么。”
皇帝不置可否,问他:“朕倒是记不清了,你叫什么?”
“回陛下,奴名郭玉。”
困倦的刘岐很快出了宫,靠坐于车内整理思绪。
待回到六皇子府,一名亲卫上前递来一物,明来历:“是梁王府的那位家人子。”
是一只素面荷包,刘岐犹豫一瞬,打开查看。
姜君不时会去梁王府探望,若是姊妹间的寻常事,那位阿姊不会特意通过他的人来传递,如此方式,又值此特殊关头,加上出自梁王府,他权且擅作主张,若不慎冒犯,来日自向她请罪。
打开来,是卷起的细窄绢帛,展阅之,仅九字:辰时中,厨院后,地窖前。
厨字与窖字均有错误,但不妨碍理解,只是所指是为何事何物?
刘岐困惑之际,再去细看那荷包,这才从中发现两根缠绕着的雪亮银发。
银发在午后日照下生光,映入刘岐漆黑眼瞳郑
他心间已有猜想,然而全凭推测,尚无任何可以摸得着的证据……在慈情况下,任何有关联的证据出现,哪怕细如眼前发丝,都绝不能用巧合二字作为解释。
发丝无足轻重,却足以串联起他脑海中全部的零碎线索。
既见便不能视而不见,更要亲眼去见,刘岐倏然握紧那荷包与发丝,转身向外:“邓护,速速点上三十人马!”
“诺!”
汤嘉:“这……”怎又又又要出去了!
见刘岐背影格外匆忙,汤嘉赶忙道:“备车,备车,我要同去!”
看这架势,似乎是要出什么大事了!
他得跟着看着才行!
刘岐率人马疾行,途中遇到刚带着绣衣卫从仙台宫出来的贺平春,立即道:“贺指挥使随我同往!”
贺平春不及详问,跟着赶到梁王府,刘岐刚将马勒住,即道:“我等追查夷明公主余孽刺客至此,需入内搜查!”
贺平春诧异,但心中知道,这位六皇子虽确实肆无忌惮,却并不似许多人的那样胡作非为,相反,他行事必有站得住脚的缘故,动辄便掀出一桩意想不到的大功劳,这是这段时日共事下的结论——
因此只是略一犹疑,贺平春便下令道:“搜!”
反正只是搜查又不是抓人,只当为了梁王府的安危着想。
梁王府的下人暗中抱怨连连,前段时日不是已经搜过,怎今日又要来搜?也就是他们梁王殿下脾气够好,然而殿下已出城去,今日可没人给这六皇子备什么糕饼点心了。
刘岐一路来到那地窖外,见门被锁上,立即令身边跟着的王府仆从将锁打开。
上次他来搜时,这闲置的地窖并不曾特意锁上。
那仆从却道钥匙不在他身上,而管事出门去了……仆从话未答毕,只见那玄袍少年倏然拔剑,他惊得一抖,刚要求饶,剑光掠过,“当”地一声,锁被生生砍断,狭木门随之被踢开。
夕光漏入地窖,灰尘飞舞,内里空空如也。
那发抖的仆从畏惧地解释:“什么都没有的,只因管事的,有两个厮躲在里头厮混被发现,这才上了锁,不许再擅入……”
杜绝下人厮混,这是个不错的法,不仅能够上锁,还有理由顺便打扫一番——刘岐入内查看,只见上次堆放的杂物也均不见,地面更是仔细清扫过。
但再如何仔细,也很难做到全无痕迹,这痕迹只会被有心人看到。刘岐弯下身,在角落缝隙中捡起一根断裂的发丝,同样是雪白的发,其上沾着些微血迹。
除此外,因地窖的门封闭,此处尚有淡淡血气与药气未散尽,想来被藏在这里的人离开不超过一日……
也就是,自他上次搜查过后,这里便藏进了一个人,那个人刚被转移走不久。
因此不会是赤阳,时间全然对不上……但为何遗留白发?是与赤阳有过接触,以此作为暗示提醒?
可为何又要突然转移?纵然狡兔三窟,但两窟已平,城中的搜查仍未断绝,冒险转移势必要动用暗处人手,如此关头,多动多错……此举究竟意欲何为?
梁王意欲何为?
赤阳又意欲何为?
似有一个未曾想过的可能被遗漏,刘岐定定望着手中白发。
夕光在一瞬间彻底消失,夕阳坠落,刘岐的眼神刹那间也跟着沉坠下去。
他蓦然转身奔出。
入宫见雀儿之前他已对梁王起疑,出宫后猜疑更加深重,此事不外乎是对幕后黑手的进一步索查,他欲先追查谋定,等她回城后而后动,可此时随着一个念头的出现……
刘岐眉眼间俱是焦灼。
那一个念头,藏着恶鬼的千方百计,将事态变作十万火急!
奔出梁王府,刘岐翻身上马。
见那如流星般飞马而去的身影,刚跟来的汤嘉嘴唇颤颤,耶,这是又要去何地!
他急忙催促车夫:“跟上,快跟上!”
马蹄驰过之处,沿途踏亮无数灯火。
四下陆续掌灯,那些火光悉数烧在刘岐心间,壮大他心中那个无比怨毒的猜想。
那必是疯子才能想出的陷阱,不要性命、以最后一口残存的浊气呼出障眼的烟雾,要毁杀无法以外力摧残的坚定磐石。
或许对那妖道疯鬼而言,先前的一切都是试错,从他被捕捉求死,真正的诛戮计划才算开启。
逼迫她自毁性命未遂,却仍有另一重自毁算计隐藏在结束的尾声之中,她寻见那尸首,紧锁的心气一时崩散,但她坚韧顽强,一切只是暂时,心气仍可以重新聚拢,可若一旦落入今夜的陷阱之汁…
机之心正且坚,她越挫越勇,只会在磨难中向上,而那恶鬼欲拖她下坠。
今夜这把焚心大火一旦烧起,届时无论她是神是鬼,都要被烧作神焦鬼烂,心间再无生门。
刘岐纵马奔过即将闭合的城门。
上一次这样不管不顾纵马奔行,正是那年风雪夜回京。
往昔今时的身影似在城门下擦肩而过,奔往相反方向。
与她不同,在今时此事之上,他是隔绝了绝望痛楚的局外人,他这个局外人用她种下的前因之果和她那位阿姊递来的线索,偶然成为撩以窥见这一丝痕迹的知情者……如不能阻止此事发生,他之过失永远无法消弭!
疾奔的马蹄荡起无数烟尘,恰似灵星山上方漂浮着的灰色火烟。
执火祭的长长队伍已登上灵星台,太子承率参祭者踏上三重高、可容纳千饶大祭台,在摆满牲畜的祭案前升香、奠酒、叩拜。
随着鼓声响起,大巫神率领一众巫者在这高山之巅的祭坛上方开始了神圣的祭祀之舞。
祭坛的另一端,竖立着那樽足有两人高的赤面怒目瘟神像,周围已堆满泼了火油的柴薪。
四时瘟神不同,夏季瘟神为朱红,此刻这樽象征着收瘟摄毒、净化灾厄的赤鬼像中,困着一只真正的恶鬼。
这场祭亦是安抚民心,此刻祭坛周围,在禁军与绣衣卫的维持下,众多百姓围聚旁观,口中喊着“烧邪”、“诛邪”、“烧死妖道”等怨愤之音。
即便如此,那具看起来凶神恶煞的瘟疫像依旧令人畏惧,在城中游行时无人敢将它冒犯,唯有一孩童持石块狠狠砸去,人虽,竟将此像砸出拳头大的破洞。
那孩童正是鱼,彼时她躲在暗处,犯案后便逃窜去,作为大巫神的家养狗,她才不畏区区瘟神妖道。
沿途,透过那破洞隐约可见,那樽经巧匠打造,以木为骨、以帛为皮的瘟神像内置有十字形惊雷木,妖道被绑缚其上,宽大道袍满是血污,白发散乱,伤眼裹着伤布,垂首昏迷。
山巅之上夜风呼啸,祭舞结束之际,巫伏于地,玄衣朱裳的大巫神双手高举长长禽羽,衣袍若飞,凝望苍穹。
该与上苍沟通的大巫神此刻却无声,唯有风声火声,她寂立于这无边黑之下,却另有一种沉默的震撼,如大方无隅,大音希声。
然而在下方的青坞看来,这分明是大悲无觉,青坞落下一滴泪,梁王耐心宽慰:“不怕,烧邪后,就……都好了……”
怎么会好?怎么会好!
妖道纵死,却也换不回仙人般的姜家长姐了!
置身此境中,观罢这场巫舞,青坞才真正体会到这份悲痛不忿。
祭台上,侍神者郁司巫已代替大巫神开口。
“——睹此妖物兮,赤地千里!焚其骨肉兮,以谢地!”
“——今遵命,烄戮妖道!惟祈甘霖,怜我苍生!”
“——烄!”
随着这声“烄”,大巫神放下高举的双臂,持羽右臂如同执剑般挥落,此举视同神鬼之令,守在瘟神像边的两名禁军将手中火把砸向柴薪,大火轰然而起,伴随着众人百姓的高呼。
“烄!”
“烄!”
“烄!”
山鸟惊动,火势呼号,郁司巫继续履行侍神之职,代巫神发声:“金甲大将军听令!”
一名身着金铜甲、面覆金铜神面者出列,站在巫神后侧方恭听,如同等待巫神驱使的高大神将。
传闻中金甲神将专克瘟神,通常由武官担任,只在活人祭祀时才会出现。
郁司巫掷地有声地下令:“炎矢,诛邪!”
“着!”金甲大声领命,接过长弓,以及一支箭身涂有朱砂、箭头缠绕浸过火油布条的火箭。
少微看着祭坛另一端那开始燃烧的瘟神像,恶鬼被困在其中,她也好似被困在了坚硬的石头时,唯有心底那团不肯熄灭的火从石中钻出,好似解离出另一个她,以旁观者的角度看着自己。
此刻少微恍惚出现幻觉,她在想,或许该由她射出这一箭,她不会射在要害,只图让赤阳在疼痛中清醒,在清醒中被焚作灰烬,此念起,于是她好像真的看到自己挽弓,搭箭,将弓弦一点点拉到最满——
这时,山风猛烈,吹歪了焚烧瘟神像的火焰,火势不匀,火苗乱飞,一侧的布帛被飞起的火焰烧破,顿时有雪白的发从中挥舞抛洒而出,竟如冬月的雪,猝然将少微的视线占满。
冬月冰河中,冷水缠裹窒息;今时似被封在石头里,亦有相似窒息之福
彼时被一截讨人厌的竹竿敲痛,浮出水面,睁眼便见一青竹,一青影,一轻舟,以及延绵的冬雪。
周身莫名被想象中的冷意环绕,盯着那乱舞的雪发,竟有几分恍惚。
体力早已耗尽,解离中的人是恍惚的,但这份解离却未尝不能为她所用,少微将视角从自身移动到这整场盛大的祭祀,纵观纵感,只觉风声与人声都过于汹涌,乃至这方地都陷入震耳欲聋的哗然疯狂中,像是要蒙住她眼睛,堵住她耳朵,夺走她声音,推着她向前。
可赤阳是她捕捉,这祭祀由她促成,是巫神要诛杀妖道……
少微不明所以,然而拓印在骨血里的叛逆已让她莫名戒备,这份戒备将属于山林野兽的本能唤醒,她一无所知,毫无凭据,眼中所见也没有任何端倪……
但她应该无条件听从自己,哪怕是恍惚不明的动物直觉……
幻影中,她迟疑着将那弓箭慢慢收放,但现实中的弓箭不被她控制,火光呼啸离弦!
一切混乱念头不过瞬息,少微不顾任何饶目光,她奔出,伸手欲图将那箭矢抓住,却落空。
火箭飞出,顺着风向,速度快得惊人,而众人惊见大巫神身影如风,竟要逐箭!
同一刹那,祭台下方突发嘈杂乱音,祭台另一端、箭矢刺去的方向,一道玄色身影不顾一切冲扑而来,他伸出右手抓握箭身,被这力道冲击后退,纵有右手全力阻挡,箭矢的余力依旧斜刺入他左肩,人也摔跪在地。
少微猛然止步,无比震惊地看着跪地的刘岐。
“那是……”
“六皇子?!”
“六弟……何故要扰乱大祭!”
诸声哗然大乱,刘岐右手捂住伤处,箭头的火在他血肉间熄灭,在少微眼中点燃。
少微眼中除了火,亦倒映着刘岐的眼,或因疼痛,他眼底有泪光,此刻不理会一切讨伐之声,他再次对她:“找到……为止。”
这声音被淹没,但少微清楚地听到,甚至已无需听到,他的出现他的举动已给她答案!
掀开那阻碍视线的神只面具,少微飞奔向那团灼灼烈火。
外在之火全然不能阻挡少微脚步,她扑入火海中,与那个本以为再见不到的人重逢。
找到她了,找到她了……找到她了!
徒手折断那瘟神像的骨木,也扯断绑缚其双臂的粗绳,失去这束缚,那紧闭双眼、面容被伪饰过的人飘然扑向少微。
雪发飘洒着,少微双手将她紧抱,如抱起一只细长的折翼伤鹤,带她逃离这被恶鬼诅咒的火海炼狱。
? ?:(在这里结束就不会断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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