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在东皇钟内已是毫无意义的虚词。
那具曾属于陆长青的白骨,其上剔透如玉的光泽,在无尽的死寂中,一丝丝,一缕缕地黯淡下去。
终于,在某个无法被计量的瞬间。
咔嚓。
一声极其细微的碎裂声响起。
这声音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于骨殖自身的终结。
一道漆黑的裂纹,如一道凝固的闪电,在森白的指骨上无声蔓延。
这,便是终结的开始。
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
蛛网般的裂痕,瞬息之间爬满了整具骸骨,仿佛一件即将破碎的绝世瓷器。
下一瞬。
轰!
那曾承载过羽化道体、坚不可摧的骨架,再也无法维持其形,轰然垮塌,彻底崩解为齑粉。
没有尘土飞扬。
每一粒骨粉都在崩散的刹那,被一股无形而霸道的力量再度分解、湮灭,直至化作最原始、最纯粹、不含任何生命信息的微尘。
静静地,铺满了钟底,宛若一层亘古不化的圣洁白霜。
尸骸,已然无存。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就在这片死寂的中央,那堆齑粉之上,空间陡然发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扭曲。
它并非撕裂,也非折叠。
更像是一块区域,被从“现实”这个概念中,硬生生“抠”了出去,留下了一片纯粹的、不容于世的“无”。
有什么东西,正从那片“无”中诞生。
《幽冥录》的经文,如一道冰冷的法则烙印,在虚空中自行浮现。
“希死为夷。”
陆长青,或者,曾经是陆长青的那个“意志”,化作了“夷”。
他没有形体,没有质量,甚至没有一个可以被称之为“核心”的东西。
他就是一片虚无。
一片拥有自我感知的虚无。
他“看”到了东皇钟的内壁,那古朴的钟壁上,镌刻着日月星辰、山川草木的繁复图纹。
但在他的感知中,这不再是一面墙。
而是他“存在”的边界。
这口钟,就是他的皮肤。
他无限大,因为他充斥了整个空间;他无限,因为他本身不占有任何空间。
时间的概念,在这种状态下彻底失序,变得模糊而混乱。
一个念头,可能只持续了凡人眼中的一刹那,也可能已是沧海桑田。
浑噩。
无尽的浑噩。
他不知自己是谁,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知为何会是这般古怪的模样。
他就只是存在着,如同一缕亘古的虚空。
直到某一刻。
一个坚如磐石,早已烙印在存在最深处的执念,从这片浑噩的混沌中,强行挣脱了出来!
“我……”
意识的火花,在虚无中第一次闪烁,微弱,却无比坚定。
“我是……”
无数记忆的碎片开始汇聚,它们不再是信息,而是直接构成了他“存在”本身的一部分。
“陆长青。”
当最后一个字音在虚无中落下,整片“夷”之存在,猛地一颤!
“我要成仙!”
这个念头,是最后的道标!是迷航于寂灭之海中的唯一灯塔!让他从“无”中,重新找回了“我”的坐标!
然而,清醒只维持了短短一瞬。
他立刻察觉到自己此刻荒诞的状态。
这就是“夷”?果然是奇特到无法理解的生命形态。
无所依托,无根浮萍,地虽大,却没有一处可供立足。
这种状态,连根手指都没有,如何引动东皇钟?
如何完成《幽冥录》的下一步?
陆长青的意志前所未有地集中,尝试着去沟通这囚禁着他的无上至宝。
他回忆着曾经催动东皇钟的方式,那份源自神魂深处的共鸣。
他向钟壁,发出了一个“响”的意念。
石沉大海。
他的意念,如一滴水落入汪洋,没有在这尊古钟上激起半分涟漪。
他没有了神魂,没有了法力,没有了一切可以作为杠杆,撬动伟力的支点。
只剩下纯粹的意志。
而纯粹的意志,在簇,苍白无力,与东皇钟的关系也若有若无。
这个清醒的认知,带来了比浑噩更深沉的恐慌,这恐慌又如潮水般,将他重新拖拽回那片混沌。
时而清醒,时而迷失。
他就在这种反复的撕扯中,不知过去了多久。
十年?
还是一百年?
他清醒的时刻越来越短,浑噩的时间越来越长。那个名为“陆长青”的认知,正在被“夷”这种存在本身所同化、磨灭。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前一刻。
他感到自己的“存在”本身,开始了又一次的消亡。
并非被外力摧毁。
而是一种源自本质的、不可逆转的塌缩。
那片充斥着整个钟内空间的“虚无”,猛地向内收敛,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揉成一团!
所有的一切,都被压缩,再压缩……
最终,化作了另一种东西。
《幽冥录》的经文再度浮现,字迹比之前更加冰冷、幽邃。
“夷死为微。”
“微”,比“希”更难以观测,比“夷”更趋近于本质。
它甚至无法被神念所察觉。
因为它本身,就以神念为食!
陆长青的意识,在这次剧变中,竟诡异地彻底恢复了清明。
他不再是那片浑噩的虚无。
他成了一个“点”。
一个绝对微,却又无比凝实的“饥饿之点”。
他能“看”到外界了。
通过一种全新的、无法言喻的感知方式。
他的感知轻易穿透了东皇钟的壁垒,触及到了大殿之上,那尊属于他的三头六臂神像。
神像之上,那由海量香火愿力凝聚而成的神性光辉,在他的感知中,不再是光,不再是能量。
而是一场……饕餮盛宴。
是无上的美味!
那股诱惑,源自生命最原始的本能,让他这微的一点,爆发出近乎疯狂的渴望。
吞噬!
吞噬它!
可他做不到。
东皇钟的神威,如同一道永恒的堑,将他与那份“食物”彻底隔绝。
他只能被囚禁在这牢笼里,感受着那股无时无刻不在引诱着他的香气,忍受着永恒的饥饿。
他明白了。
到了“微”这一步,自己的生命本质,已经脱离了邪祟、诡异的范畴。
东皇钟不会再主动镇杀他。
这尊无上至宝,如今对他而言,只是一个坚固到令人绝望的物理牢笼。
唯一的出路,就是等。
等待“微”这个生命形态,自然而然地走向终结,最终化作最后一缕“无形”。
于是,陆长青开始了他此生最漫长、最煎熬的等待。
他以一种绝对旁观的姿态,感知着外界。
他能“尝”到,那尊属于自己的神像,神性光辉正在缓慢地衰弱,那是众生于他的信仰在减少。
还有那神像之中,居然有着冰冷,却明显带着愤怒的情绪在缓慢凝聚、复苏。
陆长青此时念头极少,并不知道那是是什么。
只是那每一缕从神像裂痕中逸散出的神光,都像是绝世佳肴从指缝间溜走,让他感到阵阵发自灵魂的“惋惜”与“焦躁”。
他也能“听”到,百脉山上的风声、雨声、雪落声。
时间,再次失去了刻度。
他就这样等啊,等啊……
等到那份源自本能的饥饿感,都开始变得麻木。
等到他几乎要遗忘自己等待的目的。
就在这时。
咚。
一声轻响。
有什么东西,再一次,轻轻撞在了东皇钟的钟壁之上。
或许是一片被风卷起的枯叶,又或许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但它带来的那极其细微的震动,却打破了这片永恒的死寂。
钟声,并未响起。
可那股震波,却清晰地传递到了陆长青的感知之中,如同一声暮鼓晨钟,猛地敲醒了他沉寂到近乎腐朽的思绪。
他感觉到。
自己作为“微”的生命,正在迅速消退。
构成他这个“点”的本质,正在缓缓消散。
他,终于又要死了。
这一次。
陆长青的意志,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凝聚与清醒。
他知道。
接下来,就是这通之路上,最重要,也是最凶险的一步了。
微死,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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