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黑儿了，太阳刚一歪，西边儿那片云彩就红得跟火烧似的。
陈工站在屋檐底下那块青石台阶上，歪着头，为什么歪着，上次二大爷弄了木料，这边有东西挡着了。
“陈工！陈工！”一个脆生生、带点儿傻气的嗓门传来。
陈工一转头，就看见何宝脸上笑得像朵向日葵一样跑过来了。
他也十七，没一点大人模样，蹦蹦跳跳地跑过来。
“玩儿！玩儿石头！”宝把手里那把灰不溜秋的石子往陈工眼前一递，石子都磨圆润了，透光，知道何宝练习了多少次。
陈工皱了皱眉，“宝，你还能记着我，我很高兴，我很久不玩这个了，不过今我陪着你玩一会。”
“就玩儿一回！就一回！”宝太高兴了“咱好聊！二年级好的！石头，剪子，布！抓石头！”
陈工心里“咯噔”一下。
二年级？那会儿他八岁，宝也是八，可宝脑子就跟不上趟儿，老师一教新东西，他就懵。
可那会儿，宝还能整句子，能跟人一块儿跳皮筋、扔沙包。
后来不知咋的，就越落越远，到十岁上，就定在六岁那模样了，再学不进新东西，逐渐的，陈工就不和他玩了，只是罩着他，不让别人欺负他。
“行吧行吧，就一回。”陈工叹了口气，心里头其实腻歪，高中生了，蹲这儿跟个傻孩子玩儿孩儿把戏，让同学瞧见了，不得笑话死？
可一看宝那眼神，亮晶晶的，满是盼头，他那点不乐意又咽回去了。
这院儿里，也就宝见着他，是真高兴。
“来来来，哥陪你。”陈工蹲回台阶上，学着孩子的样儿，盘腿坐好。
宝“咯咯”直乐，一屁股坐地上，也不嫌脏。
他把石子往地上一撒，往陈工面前一推，“你先！你先！”
陈工捡起石子，凉丝丝的，他照着老法子，把石子抓一把，往上一抛，趁空儿翻手接住。
这动作熟得很，时候在胡同口，玩烂了。
可今儿个，他手有点儿僵，抛得不高，接得也不利索，有俩石子“吧嗒”掉地上。
“嘻嘻，陈工笨！”宝拍着手笑，一点儿不客气。
“你才笨呢！”陈工也笑出声，心里那点别扭劲儿松零儿。
他瞥了眼宝，宝正撅着屁股，认真地捡掉地上的石子，那股子认真劲儿，跟时候一模一样。
轮到宝他抓起石子，手攥得紧紧的，脸憋得通红，往上一抛——抛得老高，接住仨。
“宝接得好！”陈工顺嘴夸了句。
宝一听，笑得更欢了，眼睛都眯成缝儿。
“宝最棒！”他只能接三个，算是很厉害了。
赵惠在一边看着，陈工昨还吃奶，今就玩上这个了，差距不是一般的大。
陈工把石子握在手中，感觉又回到帘年，这回抛起来。
宝在旁边数着：“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全接住喽！陈工最棒！”他拍手的样子，跟幼儿园老师表扬朋友似的。
陈工心里一暖。
这傻子，夸人都不会拐弯。
他看着宝那张毫无心机的脸，忽然想起家里也指望他考个好大学，可他心里没底，像踩在棉花上，飘着。
宝现在做菜也很好。
没人笑话他，没人问他考多少分，没人他“窝囊”。
宝只知道，陈工来了，要玩儿石头了，高兴。
“宝，你还记得咱二年级在哪儿玩儿的？”陈工故意问。
宝歪着头想，手指头戳着脑门儿。
“在……在……学校后头！大槐树底下！有蚂蚁！”他忽然想起来，一拍大腿，“对！蚂蚁搬家！咱还拿棍儿挡着！”
陈工“噗”地乐了。
真有这事儿！那会儿俩子蹲树根底下，看蚂蚁排长队，拿木棍儿横在路上，看蚂蚁急得团团转，笑得前仰后合。
老师找半，发现他俩在“祸害”蚂蚁，一人一笤帚疙瘩。
“你还拿棍儿打蚂蚁？”陈工逗他。
“不打！不打！”宝连忙摆手，一脸认真，“蚂蚁疼！宝不打！陈工也不打！”他声，像是怕惊着谁。
陈工心里头那点阴霾，像被晚风吹散零儿。
这傻子，还记得不能打蚂蚁。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石子，忽然不想考试了，不想家里的唠叨了，不想同桌的嘲笑了。
就想这么蹲着，跟宝玩儿，玩儿到黑。
“来，宝，咱俩一块儿玩儿‘五子登科’！”陈工把石子拢到一块儿，教宝新花样。
这玩法复杂点儿，得抛一个，趁空儿抓起地上的四个，再接住空中的那个。
宝学得慢，手笨，老是抓不齐，或者接不住。
可他不急，一遍一遍试，陈工就在旁边耐心地教。
“对，就这样，手快点儿！哎，差一点！再来！”
那些东西，压得他喘不过气，在这里都不见了。
可在这儿，在这方寸之地，和这个只有六岁心智的十七岁少年玩着抓石头，他忽然觉得，自己也变轻了。
不是高中生陈工了，就是胡同口那个爱玩儿石头、会逗蚂蚁的陈工。
“宝，该吃饭了！”前院传来宝妈的喊声，带着点不耐烦。
“哎！就来！”宝答应一声，却没动，巴巴地看着陈工，“再玩儿一次？最后一次？”
陈工看看，又看看宝那张巴望着的脸，把石子往他手里一塞：“行，最后一次，你玩儿，哥看着。”
宝乐坏了，赶紧抓起石子。
他学着陈工的样子，深吸一口气，用力一抛——石子飞得老高，在渐暗的空划出一道灰线。
他手忙脚乱地去抓地上的，又慌慌张张翻手去接……没接住，石子“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哎哟！”宝自己先笑起来，笑得东倒西歪，差点一屁股坐地上。
陈工也笑，笑得肩膀直抖。
他弯腰帮宝捡石子，指尖碰到凉凉的地面，闻到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宝捡起最后一个石子，塞进陈工手心，然后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
“给陈工！保管！”宝认真地。
陈工低头看着手心里那颗沾着泥的石子，圆滚滚的，毫不起眼。
他把它攥紧了，硌得掌心生疼，可这疼，是踏实的。
考试还得考，卷子还得做，同桌还得笑。
可他知道，只要他回来，后院儿的青石板上，总有个人，在等他玩儿抓石头。
那个傻子，不会变，不会走，不会嫌他笨，不会笑他穷。
这后院儿，这石子，这傻乎乎的笑声……是他在这乱七八糟的世界上，唯一能攥在手心里的，真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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